第10節
馬車還在緩緩前行,九郎在車中道:“什么?” “你叫容寧?”雙澄眼看自己要追趕不上,急得攀著車窗,“我們認識嗎?不然你為什么會這樣放了我?可我怎么不記得見過你……” 九郎沉默不語,近旁侍衛策馬上前,抓著雙澄的肩膀就要將她拽走。她發狠死拽著車窗,左腿一陣鉆心疼痛,想必是傷口迸裂出了血。此時忽聽一聲輕響,車窗再度打開,披著玄黑貂絨的九郎就在里面。 雙澄心頭恍惚,但雙肩已被侍衛緊緊擒住。馬車的行速略微減緩,九郎望著她,從座椅下取出一根烏木拐杖,遞出了窗口。 她愕然,沒有去接。 “給你,近日用得著。”他坐在車窗內,不含情感似的望了她一眼,見她仍不接,便將拐杖硬是一推,投入她懷中。不待雙澄說話,他便已轉回臉去,吩咐車夫全力行進。 侍衛們縱馬緊隨,不再管顧雙澄。 她握著那冰涼烏木,看馬車在夕陽下漸漸駛遠,不禁遙遙問道:“那我以后怎么還給你?” “不必還。”他在車內答道。 “可等我腿傷愈合,就不需要了……”雙澄還是不死心,吃力地奔了幾步,喊道,“要是我去汴梁,怎樣才能找到你?” 雪后黃昏尤為清寒,風卷著簾子飄飛不止,九郎本已想將窗子關緊。可回首之際,恰望到了積雪長街間那個孤單身影。他怔了怔,不由抬手推窗:“宣德門內第九家,朱紅金釘門,黛綠琉璃瓦。” ****** 這一列車馬出了邢州后日夜兼程,穿風履雪,一路南下,過大名府、相州、朝歌等城池,終在歲末之際進入了皇都汴梁。 那日久陰乍晴,湛藍天幕間云如絲縷,金暉似箭,耀出萬般光華。汴梁四十八里外城之上積雪猶存,遠遠望去如白梅團簇。護龍河畔寒意透骨,可赭紅城門間販夫走卒依舊往來不絕,雖是嚴冬季節,卻絲毫不見蕭條之意。 守城士卒見了這隊人馬本待上前盤查,可一望到元昌的白玉腰牌便急忙叩拜。馬隊未加停留,迅疾穿過汴梁城北封丘門,過青暉橋,沿城里牙道徑直前行。進入里城后道邊各植榆柳成蔭,每二百步便有防城庫森然佇立。與外城的喧鬧繁華不同,此地因臨近皇城大內,中間大道兩側建有朱紅圍欄,并不準平民接近。故此縱然冬日陽光暈灑道路,車馬行處仍是寂靜一片。 空中金烏灼灼,遠處皇城巍峨,朱紅城樓隔斷俗世塵囂,碧綠琉瓦輝映萬千氣象。車馬趨至大內北門,禁衛見了元昌便單膝下跪行禮,雖如此,出入查核不可輕疏。三查三驗之后,伴隨著沉重的響聲,皇城最北的供宸門緩緩開啟。 肅穆如山川的皇城大內,直至此時才徐徐展現于眼前。 九郎垂著眼簾坐在車內,陽光鉆過簾子,斜斜灑在他肩頭,如水珠般蕩漾不已。 漫長的行進中周圍聽不到任何雜音,伴著他的只有仿佛永無休止的車輪聲。之前經過外城時來自民間的喧嘩笑語早已消散,來去匆匆,如同虛無夢境。 過了許久,馬車慢慢停下,外面傳來禁衛聲音。依著印象,應該是已經來到了臨華門。再往里去,便是后苑了。 果不多時,有內侍高班率兩列黃門匆匆趕來,在馬車兩側跪拜相迎。九郎隔窗望了望,道:“馮勉怎不前來?” 高班恭敬道:“太后思念九哥,方才將馮高品叫去問話了。”兩人問答之間,已有兩名黃門輕輕打開馬車車門,高班躬身撩起遮風簾子,輕聲道,“殿下小心。” 九郎自座位之側取來一支玄黑木杖,一手撐著,一手扶住車壁,慢慢下了車。高班小心翼翼地上前攙扶,詢問是否需要休息片刻。九郎卻搖頭道:“不必,送我去寶慈宮。” 臨華門到寶慈宮相距甚遠,九郎換坐了華頂乘輿,其間又穿過迎陽門,并途經坤寧殿等重重宮闕。待等抵達寶慈宮門前,雖則寒氣仍未散去,但漫天陽光拂照下來,映得寶慈宮如沐金輝,愈加莊嚴。 九郎下了乘輿,在內侍迎候下入了宮門。寶慈宮內極為肅靜,即便是宮人行禮,亦是斂容低聲。他早已習慣這種氣氛,沿著玉階拾級而上,在太后寢宮前靜默候傳。 片刻之后,就有內侍前來宣召,這才可低首而入,行動時亦需萬分謹慎,不得有所驚動。他行走時需有借助,杖子輕叩在清水似的方磚地上,在原本悄寂的寢宮內微微回響。 若是以往,他倒不覺自己異樣,只是現在這情形之下,卻感覺有些不安。 倒是水晶簾后的潘太后聽得這熟悉的聲響,不由紅了眼眶,連聲喚道:“九哥,九哥回來了?” 他持著杖子想要下跪,卻被一旁的內侍勸止住了,只得躬身行禮,溫和道:“嬢嬢,臣剛剛趕回,舟車勞頓,還未及換身衣衫,請嬢嬢不要讓宮人撩開簾子,以免污穢沖撞。” “你最是愛潔凈,哪會有什么污穢?我要看看我的九哥,你頭一次離京便走了那么久,是否憔悴了許多?”說話間,長挑身材的宮人已輕輕卷起水晶簾,請九郎入內。 ****** 他遲疑了一下,只得緩緩上前。潘太后身著暗褐云錦大袖羅衫,肩上披著豐潤狐裘,斜倚在山水獨屏紅木美人榻之上,腰后襯著杏色團錦軟墊。她原是駐顏有術,雖年近花甲卻仍頗有神韻,可惜而今病痛纏身,使得兩頰消瘦,鬢邊也有了幾絲銀發。 美人榻兩側有諸多宮人奉巾添香,又有一名身材微胖的圓臉內侍躬身站立。 那內侍見了九郎,立即面含微笑,跪拜道:“殿下,太后多日來始終牽掛于您,今天一早便叫臣來此,說了您小時候的許多事情。” “聽說嬢嬢叫來了馮勉,臣還覺得奇怪,卻原來真在這里。”九郎說著,便向潘太后再度致禮。 “我對你牽掛得緊,便叫來馮勉,與他絮叨絮叨,也好過獨自擔心。”潘太后一邊說著,一邊抬起手腕,“九哥,上前來坐。”眼見他坐在榻邊,眉宇間帶著倦意,她不由憐惜道:“果然勞累至極,你若累了,就可先回去沐浴更衣,何必急著趕來見我?” “臣擔心嬢嬢身體。”他恭敬道,“幸而聽說嬢嬢的精神已比先前好了不少,看來朔方丹參入藥后確有奇效。” 潘太后嘆了一聲,以素羅帕子輕輕拭淚:“我這場病來得突然,幸得你不遠千里將丹參送回,方才有了些起色,只不知可否能維持下去……” “嬢嬢既然已經好轉,經由太醫們精心調養,自然是能強健如初的。”他想了想,又道,“其實本是五哥自告奮勇要去取回丹參,可爹爹后來卻又叫我前去,若不然,或許還能更快些。” “你還是內心良善……”潘太后喟然,抬手吩咐宮人,“你們先退下,我要單獨與九哥說說話。” 九郎略感意外,宮人與內侍們依次退出,馮勉亦低首離開。潘太后這才叫九郎再往前坐些,因攜了他的手,輕聲道:“我聽說此前在邢州出了些事情,是否果真有人膽敢搶奪丹參?” 九郎心知潘太后雖身處深宮,天下大事卻無不在其掌握之中,便只得如實說了邢州之事,單單對雙澄輕描淡寫一帶而過。饒是如此,潘太后仍是緊抿了唇,臉色愈加蒼白。 他忙勸慰:“嬢嬢,那些盜匪與瀆職丟物的河間馬軍已經被關押在邢州監獄,等臣稟明爹爹后,再請爹爹定奪。” 潘太后卻冷笑一聲,重重一叩榻上矮幾,眼里含著尖針般的光。“自從我病倒之后,官家七日內連接撤換戶部、工部五名要員,前日里御史中丞在殿上含淚陳說變法之弊,卻被他一紙詔書貶出汴梁。你說,我這次得病,豈不是正遂了他的意?!” 第九章 煙樹參差曉寒深 他沉默無語,從去年起,新任的參知政事連番上書訴說舊政積弊,言辭極為懇切。官家本就不是個墨守成規的人,聽后深為所動,有心施行新政,但潘太后一脈在朝中與地方都影響極大,這兩黨之爭便如燎原星火般越燃越烈。 潘太后見他低著頭不說話,便又加重了語氣:“先前我身子還硬朗的時候,官家就為新政之事屢次與我言語不和。這番我臥床不起,太醫告知藥劑中必須要有朔方丹參,端王本來自愿前往河間,臨走前官家卻忽然將他換下,讓你趕去邢州。這安的是什么心?我當時神志不清,若是知道了,定是不允!” 她越說越怒,不由猛烈地咳嗽起來。九郎心中不是滋味,急忙一按座椅扶手站起來:“嬢嬢請息怒,臣以為嬢嬢的病還是因過于勞心而得。官家縱然在新政上與嬢嬢意見相違,但在臣出發去邢州前,他也叮囑臣要小心謹慎,及時趕回。” 潘太后抿緊薄唇,過了許久,才冷冷道:“你說那為首的劫匪是陰差陽錯才搶了丹參,我卻不信。若不是有心謀劃,誰又能在馬軍手中輕易搶去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