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qū)帗嶂稚系募t斑，最初驚詫過、憤怒過、害怕過，經(jīng)由一夜，已是心灰意冷認(rèn)了命，果然什么都逃世事難料這四個字。

    “秀如，府中還有被感染的人么？”不知沈府徹夜搜查，還找著了被傳染的人沒有？

    沈?qū)幉恢赖氖牵蛞共粌H僅是沈府嚴(yán)查了，整個長陽城都徹夜不眠，禁軍一家家一人人地搜查著是否還有他人染上花疹，各家各戶人心惶惶，雞飛狗跳。

    “回娘娘話，有兩個仆婦已查出來已處置了，還有錢大也已處死了。”

    沈?qū)幊聊蹋率沁€活著的就是她與身后還躺著的大毛了罷？他們，是在等他的旨……

    想必他昨夜也已經(jīng)知道這事了，至今也未露面。沈?qū)帗u頭無奈地笑了一笑，果然對男人而言，女人不過點綴。

    “娘娘，奴婢說錯話了，娘娘莫怪奴婢……”外頭傳來秀如的低泣，她怎么會告訴娘娘這些事兒！

    “沒事，你也別久待了，去罷。”沈?qū)幉幌胄闳缇箷樗奁?/br>
    一個人做人成不成功，看來得看死之后有多少人真心為他哭泣。沈?qū)幪祚R行空地想著，輕輕打開門拿了地下的食盒。折騰一夜，她也真餓了，好歹不能做個餓死鬼上路。

    她叫醒蜷縮一團的大毛，見他面色潮紅，紅斑已蔓延到脖子上頭了，自知這個孩子快不行了，她喚著他的名，“大毛。”

    “娘……”大毛意識不清，抓著沈?qū)庎溃拔疑砩虾冒W，你幫我撓撓……”

    “嗯，我?guī)湍銚希沭I了么，大毛，想吃東西么？”

    大毛艱難地?fù)u搖頭，“我不餓……爹去哪兒，我想要爹爹……”

    “他們……都在等你。”沈?qū)幈亲佑行┧帷?/br>
    “寧兒、寧兒”木屋外頭隱隱傳來悲凄的喚聲，是沈張氏來了。昨夜她一得到消息，就頓時暈死過去，舊疾復(fù)發(fā)一夜反反復(fù)復(fù)，直至清晨才稍微好些。她一恢復(fù)了神智，就不顧一切地往后花園沖來，竟是無人攔得住她。

    “二夫人，您不能過去。”守在木屋不遠(yuǎn)處的兩個家丁忙將張氏攔下。

    “寧兒，我苦命的孩兒，你走了娘也不愿活了，娘這就進(jìn)去陪你。”張氏神魂欲裂，流著淚就想推開兩個家丁沖進(jìn)去。

    沈?qū)幰宦晣@息，“娘，您不必為我難過，我這一生……不算白活。”

    張氏聽著女兒的絕望之言，眼前一黑又要暈過去。

    身后一陣快速慌亂的腳步，張氏與眾人隱隱聽得“陛下，不可”“陛下三思”之詞，回過頭卻見沈家?guī)讉€男主子簇?fù)碇贻p的帝王迅速而來，眉頭緊皺地不停諫言。

    方玉嬌不敢置信。陛下居然親臨這危險之地！

    皇帝緊繃著臉，到了跟前大手一揮，“讓開！”

    “陛下，萬萬不可啊！”沈泰與一干人跪在他的面前，“陛下對睿妃娘娘深情天地可表，然事已至此，陛下不為自己也當(dāng)為天下蒼生著想，您若是有失閃失，臣等萬死難辭其咎！”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木屋里傳來一聲輕笑，“怎么才來？”

    東聿衡聽到這熟悉的笑聲與熟悉的語調(diào)，渾身一顫，隨即胸腔起伏兩下，說道：“朕……來晚了。”他昨夜命人備馬出宮，卻被聞訊而來的皇后與王太妃堵在殿門，太妃哀泣，皇后死諫，云嬪與萬福等仆跪了一地，他用了十二分的力氣，才擔(dān)起帝王之責(zé)留在宮中。

    沈?qū)庉p緩道，“臣妾還以為陛下不來了，既然來了，就請陛下答應(yīng)臣妾最后一個請求。”

    “寧兒……”如今這聲臣妾聽得多么諷刺。東聿衡的心似是被刀割了一下。

    “這一切皆是一個母親的瘋狂之舉，既然真兇已死，還請陛下不要怪罪他人，只當(dāng)臣妾遭遇橫禍罷。”

    東聿衡握緊了拳頭，她居然還在為別人擔(dān)心。

    “陛下？”

    “朕……答應(yīng)你。”

    “那臣妾就謝謝陛下了，”沈?qū)庉p快的語氣停了一停，而后道，“此地不宜久留，陛下還是速速回宮罷。”

    東聿衡面如死灰，腳底似是站不住地后退了一步。他知道自己選擇留在宮中就意味著放棄了沈?qū)帲沧哉J(rèn)受得住這份疼痛，可如今隔著這破舊木屋，他只被她淡淡一句就擊得潰不成軍。

    她怨他。怨到即將生死離別，連一句話也不愿多說。

    這個想法讓他緊握的拳頭青筋暴出，東聿衡強忍悲痛，艱難地道：“寧兒，朕……是皇帝，你，莫要怪朕。”不要帶著對他的怨恨離開這人世，“來生，來生朕定好好待你。”

    沈?qū)幊聊蹋壑辛飨聝尚星鍦I，“來生，就不要再見了罷。”

    東聿衡虎軀一震，不可置信地瞪著木屋半晌，才似下定了決心，一字一句地再說一遍，“來生，朕定不負(fù)你。”

    張氏看向皇帝眼中隱忍的痛苦，感同深受地跪倒在沈泰胸前再次大哭起來。

    “睿妃娘娘，事到如今請再莫置氣，您與陛下到底夫妻一場，陛下待您的好，您全都忘了么？”沈昭急道。

    沈?qū)幊聊＠咸嫡f得對，她是性情中人。東聿衡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于她，讓她血淋淋地看清了現(xiàn)實，她選擇了高傲的自尊。即便這顆心還為他而疼痛，即便自己將離開這世間，她也不愿向他再索求虛假的溫柔與誓言。他選擇成為一個明君，這個選擇并沒有錯，只是對她太過殘忍。

    此時一個士兵忽然跑過來在東聿衡身后跪下，“啟稟陛下，邊境有戰(zhàn)報！”

    “滾開！統(tǒng)統(tǒng)給朕滾開！”東聿衡怒喝。

    “國事為重，陛下還是請回宮罷，臣妾該說的都已經(jīng)說了。”

    東聿衡眼中痛楚更甚，半晌才道：“朕，晚些再來看你。”

    沈?qū)幾猿耙恍Γ辉僬f話。

    東聿衡深深看一眼木屋，垂眸遮住眼中情緒，轉(zhuǎn)身昂首闊步地離去。

    晌午，大毛在床上呻吟著帶著痛苦死去。沈?qū)幬罩氖志従徦砷_，站起身來撩起袖子看向自己潔白無痕的手臂，這上頭本來應(yīng)有兩個淺淺的紅斑，她聽說紅疹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加深，可是現(xiàn)在不僅沒加深，反而消失了。她的心快速跳了幾下，又檢查了自己身體各處，沒有被傳染的跡象。

    不知道自己打了什么疫苗還是異世穿越的結(jié)果，總之自己是逃過了這個死劫。沈?qū)幮南乱凰桑挥X自己跟九命貓妖似的，死幾回都沒死透。

    只不過，這回死了或許比沒死好……

    “娘娘，奴婢給您送藥來了。”秀如的聲音打破她的沉思。

    “藥？什么藥？”難道如今還有神丹妙藥？

    “這是太醫(yī)為您配的，太醫(yī)說您現(xiàn)在應(yīng)是有些搔癢，喝了這藥便覺察不到了。”

    “哦，哦。”沈?qū)幋_信自己沒有這癥狀。

    “娘娘，您的大恩秀如這一輩子也忘不了。”秀如在外說道。昨夜宮中來旨要她與桃兒進(jìn)木屋照顧娘娘，若非娘娘堅決不肯答應(yīng)，她現(xiàn)在怕是也染上了花疹了。

    沈?qū)幮σ恍Γp喟一聲下了決定，“你幫我請老太傅來。”

    *****

    東聿衡面色慘白地再次趕到沈府后花園，看到的是小木屋燃燒殆盡的殘骸。

    他全身血液瞬間逆流而上。

    “陛下請節(jié)哀，睿妃娘娘她……當(dāng)時交待老臣了幾句話，老臣還未走出后花園，就聽得娘娘她……引火上身了。”沈年一時心力疲憊，靠得妾室攙扶才能站在皇帝面前。

    東聿衡只覺大腦嗡嗡作響，眼前天旋地轉(zhuǎn)，旁人言語似是都從遙遠(yuǎn)天邊傳來。

    他躬身猛地一咳，竟咳出一口心頭之血。

    史官記載：廣德十六年四月初十，睿妃沈氏染病，不治，薨。帝慟，守靈三日不出，隔日，妃葬皇陵，冊謚寶睿貴妃。帝妃深情可見一斑。

    ☆、第六十六章

    峑州在景朝而言不大不小，然而風(fēng)景十分秀麗，物產(chǎn)也極為豐富。除此之外，峑州還有兩大特產(chǎn)，一是刺繡，二是美人。

    提起美人，最為出名的莫過于出了三朝妃子的豐家美人。當(dāng)今皇帝的生母便是出自豐家，如今的莊妃也是豐家女兒，豐家單憑兩個女人，便成了威風(fēng)赫赫的國舅之家。只可惜這美人生了也是別人家的，豐家一直以來最為煩惱之事就是子嗣艱難，男嗣更是單薄。豐家男子無論納什么好生養(yǎng)的女子進(jìn)門，也難以保全一嗣，時至今日，竟成了一脈單傳。

    如今這個豐家的寶貝疙瘩名叫豐寶嵐，當(dāng)這一“寶”字就能看得出他的地位。景朝以“寶”字為貴，老人向來為了家中和睦，即便再歡喜哪個兒孫也極為慎用“寶”字，因此反而名中用此字愈發(fā)地少。而這從豐家側(cè)室生下來的健壯長孫，老太爺想也不想地就用了寶字，舉家無一反對，甚至為了這個難得的孫子，竟將兒子正室下堂，抬了豐寶嵐的生母為正妻，就是為了給孫子一個名正言順的嫡子地位。

    只是這豐寶嵐卻不明家中殷殷期盼，今年二十有四的他長得濃眉大眼人模人樣，卻成日無所事事，只知與狐朋狗友尋歡作樂，胡作非為，是峑州城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惡霸頭頭。因為他頂著國舅爺?shù)念^銜，連知州也要讓他三分，更是無人敢管，就在他橫行霸道越發(fā)猖狂之際，從長陽調(diào)來的昭武副尉孟禮看不慣他的蠻橫，當(dāng)街將他挑下了馬，兩人從此結(jié)了梁子。

    這孟禮是小門小戶出來的也好，可偏偏身份是當(dāng)今皇后的親弟弟，三公之一的孟太傅嫡孫，頭上也有個國舅爺?shù)拿枺S寶嵐還真不能拿他怎么樣。于是這倆國舅爺在峑州這地頭斗得風(fēng)生水氣，好不熱鬧。市井賭坊里長期都有關(guān)于他們二人的賭局。

    這日賭局又開。原來兩人不知何因，竟又要以筑球蹴鞠決一勝負(fù)。

    一身嶄新光鮮行頭的豐寶嵐難得起了個大早，手里拿著新制皮球，精神抖擻地來到賽場。他見不遠(yuǎn)處前頭一個瘦弱的身影似是正是低頭扎腰帶，咧開嘴大步向前，對準(zhǔn)那人單薄的后背就是猛地一拍，“嘿！小李子！”

    這豐寶嵐雖含著金湯匙出生，也是被家中好吃好喝好補地供著，長得人高馬大，頗有幾分蠻力。小李子差點被他一掌打到地下去，他向前踉蹌兩步，才免住了臉蛋親吻大地的噩運。他轉(zhuǎn)過頭來，一面自懷中拿出一柄小豎鏡，一面齜牙咧嘴地抱怨，“寶爺，我頭上的簪子可是昨個兒從玉玲瓏新做的，別打歪嘍。”這熊孩子，不知道她一把老骨頭了么！

    這小李子面白無須，身板瘦弱，卻正是女扮男裝的沈?qū)帯?/br>
    “成天就知道照鏡子，比婆娘還婆娘！”豐寶嵐瞪他一眼。

    “唉，寶爺，您瞧我生得這么英俊瀟灑，風(fēng)流倜儻，玉樹臨風(fēng)，不好好收拾收拾怎么對得起今日來看球賽的小姐們？”沈?qū)幹倍⒅床惶宄男＄R子，故意娘炮自戀道。她扮男人并不專業(yè)，怕哪兒出漏洞爽性扮成娘娘腔的男人迷惑視線。

    豐寶嵐重重一哼，一把奪過她的鏡子，粗臂勾了她的小脖子，“你要是今個兒立了功，你看上哪家的小姐爺都親自給你作媒去，要是定了親的爺都幫你搶過來！”

    沈?qū)幯b作喘不過氣來，“寶爺，輕些、輕些，脖子、脖子！”

    豐寶嵐鄙視地瞅著她的小身板，若不是他腳法靈活，他也不會把他也選上。“一會給爺悠著點，別才下場就被人給撞飛嘍！要是丟了爺?shù)哪槪瑺敯橇四愕难澴影涯銇G到小倌館去！”他推開他恐嚇道。

    沈?qū)幖僖饪人裕⒉换卮稹?/br>
    豐寶嵐皺眉盯了她一會，“你的眼睛怎么又紅又腫，昨個兒夜里是不是又跟人喝花酒去了？爺不是說了要養(yǎng)精蓄銳么！”

    “沒，我是……緊張的，緊張的。”沈?qū)幐尚χ嗳嘌劬Α?/br>
    “瞧你這點出息！”豐寶嵐冷哼一聲罵道。

    尼瑪！被個紈绔子弟罵沒出息，她也真是沒救了。沈?qū)帍娏易员伞?/br>
    天知道她的死魚眼是哭腫的。

    自從在沈府放火假死至今已經(jīng)過了一年多了。這一年以來成了她最難熬的歲月。她一開始以為自己能想得開，不過是愛上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而這個男人恰好又是個嬪妃眾多的皇帝罷了。她以為自己玩過了這場愛情游戲，被他傷了也就淡了，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竟陷得那么深，深到……如今的自己一想起他，眼淚就會默默地掉下來。

    她從來都是認(rèn)為自古以來愛情都是被神化了的感情，它不過是荷爾蒙的相互吸引……可是科學(xué)解釋不了她似乎被撕成兩半的心！

    她有時在夜里想起他的好來，會笑著做一個甜蜜的夢；有時思及與他的纏綿時光，身子會渾身發(fā)熱空虛難耐；而最多的還是想起他的無情，想起他不愛她的事實，眼淚就會伴隨著無眠的她靜待天明。

    這四百多天的夜夜都是這么地折磨著她，她嘗盡了愛情的苦頭，竟不知道自己以前為什么那么地向往愛情。

    這種……讓人痛苦不堪又不讓人后悔的該死的東西。

    一定是時間與空間還不夠遠(yuǎn)。她一定要回去，一定要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

    一年前的她輕功初成，連蹭帶爬從后花園的墻上翻了出去，身上幸好藏著打算去靈隱寺借機逃跑準(zhǔn)備下的銀票與金飾，憑著這些家當(dāng)隱姓埋名來了峑州，她頹唐了半久，才打起精神試圖在莊妃娘家的豐家找到那塊通往回家之路的神獸玉佩。

    豐寶嵐交友廣闊，狐朋狗友甚多。于是她給自己造了一個假身份。她扮成書生，去峑州有名的書院鹿尚書院掛了名，并且，掛了一個與書院里一個學(xué)生相同的名，那人名叫李厚生。她費了周章調(diào)查了那學(xué)生的背景，將其全部套用在自己身上，對著豐寶嵐他們的形象便是一個在外讀書卻不思進(jìn)取、只知逃學(xué)揮霍的富家子弟。

    她找了幾次機會，最終通過幾番搭線，在一次酒會中以十投九中的投壺之技引起了豐寶嵐的注意，從而成了他狐朋狗友中的一員。而后成日跟著他們一行人打架鬧事，上青樓進(jìn)賭坊，竟然也混得游刃有余，也不知她是趁機發(fā)泄還是她本質(zhì)就是個女流氓……

    總之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取得了豐定嵐的一些信任，差不多是時機向他詢問有關(guān)那只賤鳥的事。

    “讓開。”正在做準(zhǔn)備活動想心事的沈?qū)幈蝗藦暮箢^一把推開。

    她知道是孟禮一行人來了，當(dāng)即轉(zhuǎn)身罵道：“什么人敢推老子！”她這女rou絲的形象是不是越來越豐滿了……

    “你老子我！”果然是孟禮身邊的跟班，與孟禮同一軍營出來的，怕也是哪里的小官兒的兒子。

    豐寶嵐在前頭與隊員練習(xí)傳球，見小李子與孟禮一行人似是起了爭執(zhí)，想也不想就把手中的皮球狠勁往孟禮身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