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聞言游知淵沉吟片刻,也只得點了點頭,快步與校尉商議開城門一事。 沈寧再回頭看了那輿車上的看不清長相的使者一眼,厚臉皮搶了差役正拴的馬,一路奔馳,路邊還聽到幾聲埋怨:“哎喲,李夫人,慢著點兒!” “不好意思!”她帶笑的道歉聲飄在街道上。 這夫人,不好意思是個什么意思? 已跑遠了的沈寧沒聽到腹誹之聲,本打算回李家,突地又轉了念,馬頭一調便往鏢局方向去了。 直沖到鏢局里頭找著韓震時,他正獨自在武室鉆研劍術,沈寧等了一會,他才收了內功從室內出來,“何事?”不是讓她回去背熟心法么? “有事得請你出馬。”沈寧諂媚一笑。 “說。” “護送大花與我娘他們到山上去吧。”她有點不安。 韓震一聽,收回了遙望了目光,神情也嚴肅起來,“發生何事?” “克蒙族在城外,說是議和要求通關。” “你不信?” “我本來不確定,但黃將軍也認為有詐。可能真是來者不善,若是真議和是最好,但我覺得還是提防一下為好。” 韓震皺眉沉吟,過了一會才開口,“你與她們一同走,我留下。”并非不相信她自保的能力,只是他發覺自她的丈夫李子祺病逝后,她就像一匹脫了韁的野馬,并不是行事浮躁,而是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飄浮在空中,沒心沒肺像是找不到了落腳之處。他怕她留在這危險之地,會全然無牽無掛不顧性命。 “哎呀,你也知道山上那群匪兵,除了你還有誰能治得住!你得上山去把他們趕下來幫我們。” “他們怕你更甚于我。”韓震淡淡說出事實。 沈寧摸摸鼻子,又道:“今日不同往昔,萬一他們存了報復之心,我領著一群婦孺,不是送上門去么?”她頓了頓,又強調,“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韓震的眉頭越皺越深,那群崽子,平日里沒試探,確實也不知養熟了沒。只是這廂……“那末你也跟著去,我領著他們下來找游大人。” “哎,亂墳崗上的玩意兒可能會派上用場,我得和他們弄好。”沈寧擺了擺手,“你放心,我沒事的,打不贏我躲得贏。”怕韓震再說什么,她擺擺手,示意先行一步。 ☆、第九章 出了鏢局之后,沈寧又御馬去了茶館,茶客們已然聽到些許消息,正忐忑地竊竊私語,她上了二樓找了個靠窗的位置,要了一壺茶,安靜地坐著。 大抵過了半個時辰,才聽得開城門的消息。 在百姓頗為惶恐不安的視線中,北城門緩緩開啟,隨著篤篤的馬蹄聲,云州老百姓害怕的克蒙士兵面無表情地進了城。游牧民族出身,克蒙族人不論男女個個人高馬大,相貌粗獷深邃,全然不同于景朝人,一些膽小的孩子見到他們臉上畫的奇異圖案和身上的獸皮甲衣,往自己母親懷里一躲便嚶嚶哭起來。 茶樓上的沈寧一眼掃過,鎖定了那四輪輿車上的使者。只見他褐色長發隨意扎在腦后,五官極為深邃,加之一雙邪氣的桃花眼,再著一身克蒙正統服飾,竟是個異族美男子。 向來是相貌主義者的她眼前亮了一亮,旋即又慢慢歸于平靜,美是美,但那眼中的煞氣太重,連勾唇的笑容都帶著一絲血腥之氣。 不可能是來議和的。 沈寧無比確信,只覺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用力扼制住情不自禁發抖的雙手,直直盯著那一行克蒙族人往知州府方向而去。 明了這兩天真實的腥風血雨即起,她不是不害怕的。生活在二十一世紀,雖然軍校扎實出身,也做過幾次大型演習,然而出生入死的任務是沒經歷過的,不想自已的第一場實戰,竟有可能發生在冷兵器的古代!不同于槍支遠距離射擊,這里只有刀劍廝殺,血rou亂飛。 她深深吐了一口氣,閉著眼,一張溫文如玉的笑顏緩緩清晰浮現,握杯的雙手不再顫抖。 她要守護住他的沉睡之地! 驀地睜開的雙眼不再迷茫。 將克蒙來人引進府衙,游知淵引使者等人入廳,才知派來議和的克蒙國使者竟是大汗的第二個兒子,頗具威名的努兒瓴大公。游知淵將主位讓與克蒙二殿下,自己立于位下。他側目看一派慵懶邪治的努兒瓴,傳聞他在政治上很有真知灼見,但天性殘暴,聽說還有隱晦的喜好……克蒙國怎會派這一王子來議和? 像是了解到游知淵心里所想,努兒瓴緩緩開口,聲音里有種說不出的慵懶意味,“早知道議和這么麻煩,說什么孤也不接著苦差事。本來孤就不贊同議和,大父偏偏還要派孤來景。” “大公,請慎言。”一旁的副使急忙道。 努兒瓴雖像是在發牢sao,實為埋怨游知淵拖了許久才讓他們進城,游大人明白意思,行了一禮道:“大公且莫生氣,此事事關重大,還望大公體諒。” “算了算了,孤也不為難你,幫他們安排住處歇下吧,孤今天累了,明天一早啟程。”努兒瓴揮揮手,像是在交待自家手下。 “敢請大公再稍待幾日,此乃天大喜事,請待下官秉明我皇,也好為諸位一路接風。” 努兒瓴手支下巴,嘻嘻陰笑,偏頭說:“我就料定景朝疑我心意,果然不假。巴搏那蠢貨還跟我 打賭,飛書去叫他自殘一指。” 游知淵聞言,忙道:“大公此話差矣,兩國邦交乃雙勝之舉,兩國百姓定當歡心鼓舞,如此大喜,下官又怎會疑貴國之誠?只是鄙國律法規定,異族往來需赦行公文,望大公體恤。” 努兒瓴瞇了桃花眼,表情不怎么高興,半晌,他才勉為其難地道:“三日,三日后,如若孤還不能行,就別怨孤回去參與大父景朝無心了!” “下官使人以最快報與我皇,我皇慈悲寬厚,聞此喜訊定為天下蒼生歡喜。” 努兒瓴的薄唇血紅,加之狹長的桃花眼,笑起來竟有一種妖冶之感,“如此……也好。” 游知淵莫名恍惚,后覺失禮慌忙低下頭去,“請大公稍作休息,下官今晚備薄酒與為大公洗塵,還望大公不棄賞臉。” “嘻嘻,游大人也算有心人,待到了時辰,派人喚孤罷。” “是,謝大公。” “對了,也請大人幫孤這小童安排一間房,就安置在孤的左右吧。”努兒瓴站起來,想起來了交 待一句。 游知淵這才正眼睛看向一直站在他身側的小侍童,十三四歲的樣子,也跟努兒瓴一般在腦后扎了個齊馬尾,是個十分漂亮的孩子,只是一直面無表情,像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單獨安排一間房?這莫非是大公的孩兒?游知淵吩咐過后,悄悄問了努兒瓴的副官,其副官只意味莫名地笑了笑,并不回答。 黃陵與東旌辰在側廳注視著他們的舉動,等主廳人都離去后,黃陵端坐于位,面容沉靜如水。他未曾料到來人竟是克蒙二王子,軍中許多士兵在轉移駐地時見過他,說起他流傳最多便是殺神二字。將士們見慣殺戮,只是他們傳聞這努兒瓴殺人手段極為殘忍,開膛剖腹,卻未致人于死,任人眼見慘狀,他卻若無其事。此子議和……他起身對東旌辰道:“六爺,此事有異,您身份貴重,此地恐不宜久留。” 東旌辰嚇了一跳,“當真?”他自小養尊處優,大小事都有母妃護著,皇兄頂著,殺生也不過是隨皇兄去南郊狩獵而已,哪里見過這等陣勢?思及自已可能身首異處,便驚得一身冷汗,他是一會也不愿意呆在這云州城了,“然而皇兄有旨……” 黃陵點頭,“主上旨意不可不從,末將也有一要事請六爺去做。” “……何事?”東旌辰憋了一會,才不情不愿地問道。 “還望六爺快馬加鞭,去告知曲州駐軍,令駐守將軍派兵救急。” 東旌辰暗地松了口氣,干脆應下,“本王定盡力而為,只曲州離此,來回便需兩日……”怕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六爺莫憂,末將認為一日便夠了。”算算日子,也該差不多了。 “咦?” 黃陵也知東旌辰是個閑散的主兒,暫不與他多說,“萬福,你與六爺同行。” “是,將軍保重。”萬福應得十分干脆。 “事不宜遲,立即啟程罷。” 長年戰場廝殺,開口便是軍令如山,連東旌辰一王爺之尊,也不禁立刻聽命道好。待出門卸馬,又覺自個兒丟人了,除了皇兄,還未曾有人讓他這般順從。 兩匹快馬自街道飛馳而過,竟也沒能引起百姓的注意,只因人心惶惶的他們全都望著客棧方向。 方才商議之時,克蒙來使說為表誠意,克蒙大汗準備三十六名美人獻與大景皇帝陛下,除卻隨侍士兵,望能允許五十一人入境,游知淵無法,只得應允。待安排了努兒瓴,又將府里安排不下的克蒙隨從打發到州里唯一的客棧里頭住下。 這一住,讓云州百姓忐忑難安。雖聽說克蒙使者是來議和的,百姓竟都無法歡喜起來。過往的燒殺搶掠歷歷在目,這些異族當真已放了屠刀? 饒是惴惴不安,夜里府衙依舊絲竹聲起,鶯歌燕舞,克蒙王子鳳眸慵懶,卻也是一派愉悅之相,觥籌交錯,美酒一杯杯入肚。終而不甚酒力,由帶來的兩名侍婢攙扶回房,婢子低頭推開房門,努兒瓴大公踏過門檻,抬手輕揮。 侍婢躬身疊手,關門而退。 燭火陰暗,角落處一名渾身被縛的赤裸少年口含異物跪在那處瑟瑟發抖。 克蒙二王子薄唇勾起噬血笑容,緩緩走近。 緊閉的窗戶外頭突地風云詭譎,烏云遮月。 竟是一夜無話。 ☆、第十章 次日清晨,黃陵自客棧丁字房中出來,自樓下隨意找了一處坐下,向小二要了一壺酒,幾個饅頭,兩碟小菜,默默地吃著早膳。 客棧里稀稀落落坐著一些閑人,他們點一壺茶,聽著說書先生高談闊論,俗稱“早課”。 “……建元三年,硝煙四起,亂世英雄。我大景王朝始皇中原問鼎,建立大景江山,定都長陽。各朝皇帝勵精圖治,開疆擴土,終成東方三大國之一。而今我朝廣德皇帝陛下,年僅十歲登基,在其皇叔、攝政王輔政下,十六年來國泰民安……”留著山羊小胡子的老先生在臺上慷慨激昂, “帝三歲能識,四歲而詩,天資絕倫,博覽群書,文韜武略。帝未及束發,皇太后薨,攝政王病,豫親王與邕親王叛亂,以兩地前后夾擊之勢緊逼帝都。我英明少年天子……”說書者停下動作,滿懷敬意地正東合拳行了一禮,才接著道,“早以先知卓見傳駐扎豫親王附近的威武大將軍一道密旨,待豫親王離開封地未州未多時,將軍便已秘密攻下未州,帝同時派人以豫親王身份離間邕親王,導致兩人不消時日分崩離析,危機消散于無形。同年,帝親政,大婚。” 聽客聞此言,交頭接耳,三五成群議論紛紛,臉上多是敬仰自豪之意。 黃陵輕笑,將杯中水酒一飲而盡。 暫住的客棧的克蒙隨從也陸陸續續地出了房門,似是被人點了啞xue,個個一聲不吭,見了同伴只打個面照,魚貫而下。 客棧掌柜的和小二都暗自吞了吞口水,推搡著不敢上前,此時一冒失婦人自廊中沖出,眼看就要撞上前頭將要獻給皇帝的美人,而那美人似是背后長了眼睛,身形一偏,那婦人有驚無險,站穩了身子拍拍胸脯,一抬頭卻見一行異族高大男女側目而視,她頓時發起抖來,“抱、抱歉,奴家、奴家并非有意……” 險些被撞的美人冷冷掃了她一眼,轉身下樓。 這一幕插曲全然落入黃陵眼中,他不動聲色地看了那冒失婦人的背影一眼,異光閃過。 正午時分,衙門皇榜處貼出告示,九重深宮太妃病逝,皇帝純孝,悲痛不已,國師焚香告天,令百姓齋戒一日,戌時于河放燈祈福。 看榜處人人失色,甚而良善婦人血色失盡,雙唇顫抖直念阿彌陀佛。 “貴朝皇帝至孝。”努兒瓴在府衙中聽聞消息,淡淡對陪同的游知淵道。 “我皇宅心仁厚,厚澤蒼生,實為我朝之福。”游知淵有榮興焉。 努兒瓴抬起茶杯,吹開里頭茶梗,“那么今夜云州百姓都要出城祈福么?” “非也,放燈向來是婦人之事,男子不便陪同。” “嗯。”努兒瓴點了點頭,低頭優雅地品了口茶。 這日的下午似乎過得奇快,頂上的日頭像是被誰追趕,一眨眼便落了山下。勞作的農夫收了活,擺攤的小販收了工,各家的婦人叫著自家小孩,匆匆準備著祈福用的燈和香,戌時剛過,婦人們就領著小孩兒急急往城東郊外的起沙河走去,仔細一看有些小婦人眼兒都紅了一圈,似是也為皇帝失母悲傷不已。 前前落落半個時辰,出城的都差不多了,勞作了一天的男人們也管不得許多,留了門倒頭便睡。街道上一片清冷,只有院里的狗時不時嗚吠兩聲,還有那斷斷續續的尖銳鳥叫之聲。 云州城陷入死寂,知州府衙內卻還有聲息,努兒瓴大公頗有興致地與游知淵天南地北的閑聊,突地又說起今日祈福一事,“寶地習俗規矩頗多,孤自以為了解許多,卻從不知還有這放燈祈福之事。” 游知淵道:“大公有所不知,這放花燈一事景朝流傳已久,只是如今甚少提及罷了,想來是陛下孝心,不忍太妃受累,才令我等祈福。” “原來如此。”努兒瓴了然笑道。 “下官冒昧,不知克蒙一族有何習俗?”游知淵畢竟是文官,見努兒瓴提及風土人情,他也趁著話兒問了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