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次挨批斗后,至少有半個月的時間不敢抬頭走路。那些天走在任何一個 有人的地方,似乎前后左右男女老少的所有人都在指著自己議論:「看,就是他, 上次在臺子上撅著挨斗的。」 不過,畢竟是那個年代,批斗會并不是罕見的事,又有幾次比批斗我更火熱 的大會開過之后,自我感覺人們的議論已經轉移,這種羞辱的感覺才漸漸地談去, 代之而起的,卻是一種對于被批斗被人欺負的渴望。開始時,還只是經常地回憶, 到了后來,竟然在回憶時心理與生理全有了某種異樣的沖動。 在那個年月,象我這等出身的,想不挨斗難,想挨斗,太簡單了,于是,三 個多月后,我又一次遭遇到更嚴歷的批斗。 在當時,我們那個村的教室里,冬天都要生爐子取暖。那爐子并不是鐵制的, 而是用磚砌成的。就是在教室的過道中間,用磚砌了一個大大的方方的有一米高 的家伙,中間有爐洞,長長的煙筒先是向上,然后再拐成一個直角,由教室的窗 戶伸出去。爐子燒的是煤球,煤球也是學生們自制的,是用煤沫滲和了膠泥搓成 又曬干了的。 為了節約,放學后,爐子也就滅了。由于煤球點燃時會有大量的濃煙,上課 后再生火是來不及的,必須要在上課前至少一個小時前就來升火,好讓煤煙燃盡 而變成通紅的火苗。這生火的事,就理所當然地落在了我們班上五個四類出身的 同學身上。 這天,輪到我和仝玉蘭一起生爐火。早早的天不亮,我便從熱被窩里起來, 從自家柴堆里抱了一小捆的劈柴打成捆到學校去。 到了學校,仝玉蘭已經將從自家帶來的棒子骨頭(玉米芯)點燃放到爐子洞 中,她一邊怪我來晚了,一邊要我動手幫忙。我不耐煩地將幾個又粗又大的劈柴 放入爐洞,卻將她已經點燃的火壓滅了。她急的要哭,我卻不愿意理她,拿出隨 身帶來的一把我最最喜愛的皮鞭玩起來。 直到快到吃早飯的時候,我不管她那剛剛又生起的微弱的火苗能否將煤點燃, 便將一大簸箕的煤球一下子倒進爐洞,然后拉著不愿意離開的她,離開了學校。 到了上學的時候,遠遠的,就看見我們的教室里正冒出滾滾濃煙,那說明爐 火沒有生成。 我的全身開始了發抖,害怕……也……激動…… 到了教室,幾個根紅苗正的紅衛兵已經將仝玉蘭圍在當中。你一言我一語地 審問著、訓斥著,她直直地并著雙腿,大幅度地低著頭,哭著,小聲地說著什幺。 我膽戰心驚地走進了教室,同學們發現了我,立即把她丟在一邊,呼啦一下 子將我圍在了當中。 「地主伢子,說,你是不是故意破壞,成心用煙嗆我們?」 「故意讓我們挨凍,你是反革命之心不死!」 我心里害怕,卻也并不完全服氣,便一聲不吭,也不理他們對我的指責,徑 直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上課時,幾個老師因我沒能將火生成而讓我和仝玉蘭到教室的最后一排靠墻 罰站。 罰站,不論對于我這樣的四類子弟,還是對于出身好的同學,都是常事,不 算什幺。只是那陪我一同罰站的仝玉蘭,委曲地流下了眼淚。 一直到上午放學,又一直到下午參加生產隊的積肥勞動,都沒有出現什幺, 我提著的心放了下來。 可就在我吃過晚飯后,趙小鳳在墻頭那邊喊我,通知我晚上到學校去,我才 意識到問題嚴重了。 晚上到了我們班的教室,才發現仝玉蘭已經到了,辦公室還有幾個紅衛兵干 部,也全是我們一個班上的。仝玉蘭直直地立在屋子中間,頭用力地低垂著,幾 個男女紅衛兵則散亂地圍在她的周圍,有的說笑,有的則在指責著她。 我進去后,我們班上的紅衛兵連長(相當于今天的班長,紅小兵時就用這個。 我也不知道為什幺用軍隊的編制稱呼)汪海龍的命令我:「魯小北,在那站好, 今天你要好好交待你故意不生火的反革命問題。」 我站到了仝玉蘭的旁邊,低著頭,看著地面。 「魯小北,轉過來。」汪海龍狂妄地大聲命令我。 我心中不服氣,但迫于形勢,還是慢慢騰騰地將身體轉成正面對著他,仍舊 低著頭。 「站直了……雙腿并攏……手放好……不許亂動。」 其實我的雙腿已經并攏,站的很直,手也規規矩矩地貼在褲縫處。若是其他 人或其他場合,我肯定還是會進一步地使自己的身體更加緊張,以表示我老實認 罪的態度的,但對于汪海龍,我沒這份服氣,所以也就仍然那樣站著,雖然也沒 有更放松,但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緊張。 「魯小北,因為你故意將火弄滅,經過革命的紅衛兵班委的討論,我們將在 全班開你的批斗會。我警告你,不要和無產階級革命的教育路線相對抗,老老實 實向全班同學低頭認罪,爭取寬大處理」,說完又大起聲音來問了一句:「聽到 沒有?」 我垂立著,沒有吱聲。 「聽到沒有?」他加大了聲音。 我也不想把事態鬧大,便不甚恭敬地回答:「聽到了。」 第二天下午后兩節課,我們的勞動是積肥。作為四類分子的子女,我和其他 幾個出身不好的男同學負責起豬圈,也就是將豬圈里的糞與漚的肥從豬糞坑里泡 出來扔到地面,那幾個同是出身不好的女同學則負責用手推車或挑筐將糞集中到 指定的位置堆集整齊。而貧下中農出身的同學們的勞動是整理羊草,也就是將夏 秋兩季打來并已經曬干的成垛的干草打成捆入庫。 和以往一樣,后者的活要輕松的多,所以還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就干完了。 但不到下課的時間是不能收工的,所以他們便在打麥場上玩鬧起來。分配給我們 幾個黑五類的活實在太多太重。北方的冬季,豬糞坑里全結了凍,用鐵锨是根本 不可能挖動的,必須要用十字鎬一點一點地刨開,然后再從深達一米半以上的糞 坑里將凍成塊的糞肥扔到地面上來。這活,別說一個小時,就是到了下課,我們 肯定也干不完。看來今天又要干到天黑什幺也看不到為止了。 汪海龍玩了一會,便走到了糞坑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幾個黑五類撅著 屁股彎著腰刨糞,沒話找話地大聲喝到:「快點干!別偷懶,他媽的出糞是對你 們罪惡靈魂的最好的改造。」 我原來是揮著十字鎬負責刨糞的,這時卻找人換了一把鐵锨向地面上扔糞, 趁著汪海龍轉身的時機,我用鐵锨將一锨糞塊照著他拋去,正好砸在他的腦袋和 后脖領子上,他大吼著,指著我罵:「魯小北,cao你媽的是不是你干的?」 我本來就懷著怒氣,便回他,「cao你媽是我干的。」 他從地面上撿起一塊凍成硬塊的糞塊,向著我打來,我躲開,他繼續,我便 也從下面向上反擊,但你來我往投擲了多次,誰也沒砸到誰。我感覺我在下面十 分的不利,便提了專用于冬天挖河道用的窄而長且十分鋒利的鋼锨,一縱身便跳 到了地面。汪海龍手里沒家伙,于是扭身便逃。這時,帶領我們勞動的一個老師 過來把我吼住,我便重新又跳回到糞坑里繼續勞動。 地面上的汪海龍繼續罵著,其間又撿了幾塊糞塊打我,但也都沒打到我。那 個老師于是又吼他,他才罵罵咧咧地離開。 又過了一天,到了放學時間了,汪海龍趾高氣揚地大著聲音對我說,「魯小 北,把教室打掃干凈。」 我回了一句:「又不是我值日。」 他卻將雙手叉到腰上,對著我,「叫你干你就老實干,你破壞無產階級革命 教育路線的事兒還沒完呢,老實改造可以爭取寬大處理,不然后天斗死你。」 我沒理他,也隨著同學們向外走,汪海龍又一次叫住我,「魯小北,你走哪 去,讓你他媽的打掃衛生,你沒聽到嗎。」 我聽他罵人,就回了一句,「誰他媽的。」 他更加地囂張,「你他媽的!破鞋崽子。」 我閃電般沖到他面前,揮拳便朝著他的臉打去,因為有身體的前沖產生的推 力,一下子,便將他打的血從鼻孔流了出來,沒待他反應過來,我又打出第二拳, 又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他的嘴角也開始流血。這時,他開始反擊,出拳打向我, 但被我躲開,他的手揪住了我的衣服,我先拉又推將其拌倒在地,騎壓在他的身 上…… 正在我們在地板上滾打時,有幾個同學上前勸架,還有幾個紅衛兵小頭頭威 脅我,最后我松開了手。可就在我松手后,汪海龍卻抄起了一條二人坐的窄而長 的板凳,揚起來欲打向我,我不待他高舉的板凳砸下來,猛撲上去,再一次將其 撲倒在地,不過那板凳也落到我的頭上,只是因為是他正在倒地時落下的,沒有 什幺力量而已。 同學們再次將我和他拉起來并隔離開,我們的戰斗才告終止。 我們打架的事很快讓學校知道了。就在打架后的第二天,下了第二節課后, 學校里出現了一連串的大字報,有幾個黑色的大字特別地醒目:「打倒妄圖進行 階級報復的反革命狗崽子魯小北」 「很狠剎住魯小北破壞無產階級革命教育路線的邪氣」 我感到了事態的嚴重,心中開始前所未有的恐懼。 果然,在晚飯后,一個并不和我同班的男生,也是「從頭越」戰斗隊的骨干 來到我家門外通知我,馬上到「從頭越」司令部去。 我膽戰心驚地按要求來到了「從頭越」造反司令部。這司令部也就是在我們 公社中學里,是一處十九世紀末由洋人建造的天主堂。這幾棟建筑和其他的農村 的建筑比起來,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很高大,正中一棟樓呈「H」型,一東一 西是互相平行的兩棟南北走向的三層樓,連接兩樓的是東西走向的一棟略矮的樓, 農民不識「H」,因而稱之為「工字樓。」 辦公室里,已經有衛小光和他手下的幾員得力干將汪海龍等四五個人在等著 我。進得屋來,只見衛小光靜靜地坐在羅圈椅子上,汪海龍等四人則或坐或立地 攏在他的周圍,全都象盯住一個獵物似地盯住我。 「魯小北,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破壞無產階級革命教育路線,你妄圖 復辟變天呀!」衛小光對著我說。 這衛小光,是個下鄉的知青,年齡也就二十歲不到的樣子,也是天津人,因 為敢于斗爭,便當上了我們公社中學的副校長,造反后又成為「從頭越」戰斗隊 的副總指揮。他中等的個子,但挺壯,挺勻稱,也挺英俊。他很壞,那張英俊的 臉上永遠透著嘎氣,似乎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玩人的鬼把戲,批斗會上種種虐 待四類的花招便多是他的發明創造。所以全校的黑五類都怕他,我也一樣。 我立正,低頭,心跳開始劇烈起來。 「我……我……不敢……」 「不老實!」 我不敢再說話。 「把手背過去。」 我知道這是要捆綁我的命令,我已有預料,也不敢說什幺,乖乖地將雙臂背 到身后。 早已做好了準備的兩個人反擰住我的雙臂,手指般粗細的麻繩搭上我的后脖 脛,繩子通過我的雙腋,在胳膊上纏繞了好幾圈后,在手腕處打結系死,又將余 下的繩子向上穿過我后脖脛處的繩套,用力向下拉緊系住。我就這樣被緊緊地五 花大綁起來。 捆完我的汪海龍轉到了我的面前,掄起手,「啪」的一個耳光,「cao你媽的, 你他媽老實不老實?」 我雙臂緊緊反綁著,上身也向前傾斜了一個角度,臉上挨了嘴巴,也不能動 一下,實際上我也不敢動。 「啪!」又是一下,「問你吶,老實不老實?」 我猶豫著,不能還手,也不敢還嘴,準備著認罪,卻對這個汪海龍仍然不服 氣,不愿意當著其他幾個人的面就這幺輕易地服了他。 見我仍然不說話,另一個也是曾經與我多次打架的八二班的紅衛兵骨干孫玉 虎繞到我的面前,同樣也是先打了我兩個耳光,然后又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將我 的臉托舉得朝了天,我的嘴也在他用力的捏弄下張成了圓型。 「呸!」一口唾沫正對準我的嘴啐過來,大部分吐進我的口中,同時在鼻子 左右,嘴角四周也零星的沾了許多。 我「呸」的一聲將那一口唾沫吐了出來,又嫌沒吐干凈,便又反復地「呸呸 呸」地吐著,不過我自知目前的處境,沒敢往孫玉虎的臉上啐。 「狗崽子不老實,給他來個捆豬。」 于是我被臉朝下按倒在地,我的雙腿被從后面彎起來,很快的,我的雙腳的 腳腕處被拴上了繩子,那繩子又穿過我反綁著的手腕,然后被用力地拉緊,再拉 緊,我的身體便反方向成了一張弓型,我的頭向著前方揚了起來。 孫玉虎走到我的面前,蹲了下來,用手捏著我的臉,壞笑著,「哼哼!好玩 吧,」說著將手托著我的下巴,向上舉,舉了一會,又向下壓,我的身體便象個 蹺蹺板似的,在他的作用下一附一仰地動作著。 「哎!這不錯,來,給爺爺磕頭,哈哈!」 汪海龍也湊過來,用手提著連接我的手腳的綁繩,用力地向上拉著,那本來 已經綁的很短的繩子,在他的拉動下更緊地牽動著我的手與腳乃至全身,胳膊與 腿酸痛難忍。 「哎喲!哎喲!」我禁不住叫著。 汪海龍改成用腳,在我的后面用力地踩著,和用手拉的效果相同,每踩一下, 我的全身都發劇烈的疼痛。 「哎喲!別踩了,哎喲哇!」 「魯小北,昨天跟老子打架,我說要cao你媽,你怎幺說的?再說一遍我聽聽。」 我不敢還嘴,臉上已經現出恐懼,但仍然沒有求饒的意思。 「啪!」又是一下,「cao你媽我問你吶,抗拒回答是不是?cao你媽的。」隨 著又是幾個耳光。 「我錯了。」我開始認錯服軟。 「cao你媽,我沒問你對錯,我說我想cao你媽,你怎幺還嘴的?你說應該cao誰 媽?」 我聽出了他的壞心思,但當著四五個人的面,還是不愿意把他要聽的話說出 口。 這時,一旁的孫玉虎已經站起來,用腳在我的頭上踩下去,我的頭被踩到快 要貼近了地面,腿部則從后面蹺了起來,之后他抬起腳,我的頭靠著自然的平衡 力上揚了起來,他卻再次用力踩下去,手上腳上的麻繩在這樣的來回起伏下疼著。 「cao你媽,你說不說?」 我知道我必須要說了,「別……我說,我說。」 「那你說,cao誰媽?」 我不能再要面子了,但還是猶豫了一下,回答道:「cao……我媽。」 「什幺?cao誰媽?我沒聽見呢。」仍然蹲在我面前的汪海龍在我的臉上打了 一個耳光,問道。 「cao我媽。」我加大了聲音。 「聲音太小,沒聽見,再大點聲。」又是一個耳光。 「cao我媽。」 「哈哈……那你說,我要是cao了你媽,你得管我叫什幺?」 孫玉虎仍然在我的頭上反復地踩著,我只好叫了起來,「爸爸……」 汪海龍揪住我的頭發,一前一后地搡著,「好玩不好玩?」 「我錯了……我認罪……好緊……松一松行嗎?」 「行啊!叫我幾聲好聽的,老子給我松一松。」孫玉虎開口答道。說著也蹲 到了我的前面。 我疼的難受,累的難受,只好對著兩個曾經與我打過多次架的壞小子,無奈 地叫起來:「爸爸……」 「給爸爸磕頭,磕三下叫三聲,叫完了我給你松一松。」 我將身體向前壓下去,但雙臂綁在后面,沒有任何支撐,用了好大的勁,也 只是將上身向下低了一下,遠遠沒有挨到地面。 「爸爸……」 「不行,他媽的,要把頭磕到地上,磕出響聲來才算。」 我又用力地將上身向下壓去,「爸爸。」但仍然無法貼近地面。 就這樣叫了三聲后,兩個壞蛋才假意地說著,「龜兒子怪可憐的,算了,不 勉強了,給他松松吧。」于是二人走到我的身后,解開了連接我的手和腳的繩子, 「看著啊,給你松」,說著話,卻反將那繩子更緊地拉著,使我的身體也更大幅 度地向后彎起來。 「哎喲!爸爸我錯了,哎喲我認罪,不要哇!親爸爸……」 二人又一次將我的繩子系緊后,問我:「好不好玩?」 「這樣,原地轉三圈,轉完了給你解開。聽到沒有。」這是一直坐在一邊的 衛小光的話。 汪海龍和孫玉虎用腳踢著我,催促道:「轉,快你媽逼轉。」 我的頭仰著,雙腳勾著也向上仰著,只有腹部貼著地面做支點,拚命地原地 轉動起來,每轉動一下,連接手腳的繩子都勒得我疼痛難忍,但我仍然在他們的 腳踢和辱罵下使出吃奶的勁轉動著……蠕動著…… 「你媽的,快點!」兩個壞蛋在我的身上踹著,踩著,罵著。 好不容易轉了三圈,我開口求饒:「我轉了三圈了,我知錯了,松松吧。」 「轉三圈了嗎?我感覺象是轉了一圈呢」,汪海龍說著,又假意地問孫玉虎, 「你看他是轉了三圈了嗎?」 孫玉虎當然會意,「沒有哇,我也看到只轉了一圈呀。」 我臉上痛苦地看著他們,無奈。 「還有兩圈,轉不轉,轉了給你松開。」 我又開始了艱難的轉動,每動作一下,全身都勒得疼,而且特別地累,用了 吃奶的勁,卻只轉動很小的角度,但我仍然用力轉著,一下,一下…… 又轉了兩圈,我已經全身汗透。我抬起臉,看著他們,「轉完了,給我松松 吧。」 「松松?誰說的。」 我感到了不妙,但仍然說著:「轉完了……說給我松開的嗎。」 汪海龍假裝不解地,「啊,我說的?我說過嗎?」 孫玉虎又配合著,「沒有哇,沒人說轉三圈給你松開呀。」 我無奈地抑著臉,幾乎要哭出來,「我錯了……松松吧。」 孫玉虎走過來,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壞壞地笑著,嗓子里「吭」地一個長聲, 嘴對著地面,「呸」的一口,一大口唾沫吐在地面上,然后用手指著對我說: 「吃了。」 我可憐而無助地看著他,半晌,才找個借口說:「夠不到。」這到是真的, 我被捆成個兩頭翹的那樣形狀,嘴是根本碰不到場面的。 孫玉虎則說,「夠不到,這好說,我幫助你。」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 抬起一只腳踩到我的頭上,向下用力,我兩頭上翹的身體變成前附后翹,我自身 無法動,他又用手調整了我的位置,然后重重地再踩下去,我的臉便越來越近地 接近了他剛剛吐到水泥地面上的唾沫,直到我的嘴接近它。 「給老子舔著吃了。」 我被迫地伸出舌頭,又撮起嘴唇,將那冒著氣泡的剛剛吐到地面上的一大口 唾沫,連吸帶舔地吃到口中,頓時,我的胃里猛然間又激烈地反應起來。 「咽下去。」他重又蹲下,弄著我的下巴,命令我。 我使勁地合上眼,咬著牙努力地將那口唾沫咽進了肚子。 「咽了……放了我吧……好難受哇!」 「你不是挺英雄挺好漢嗎,怎幺吃我吐的唾沫呀」?他戲弄著我,又問, 「怎幺樣?好吃不好吃?」 「孫玉虎……」隨著一聲拉長了聲音不甚滿意的叫聲,侯茹侯老師進來了。 「侯老師。」孫玉虎對她打了一聲招呼,停止了對我的戲弄,卻并沒有給我 松綁。 「你怎幺來了?」衛小光問。 「來看看你們有沒有做壞事。」侯茹的聲音甚是輕松,甚至有種調皮。 「我們在對魯小北實行專政,這小子是你們班的,極不老實。」 「是不太老實。」侯茹冷冷地看著仍然呈一張弓狀伏在地面上的我,冷冷的 回答。她的回答令我失望,也令我緊張。 衛小光自信地說,「我就喜歡調教這種不老實的」,說完對著侯茹,「你回 家休息,第二天早晨我就讓你看他如何的老實。」 「我不!我要在這,無產階級專政,也有我的份。」 衛小光轉過頭,直直地看著侯茹,二人的目光毫無回避地碰撞到一起。半晌, 衛小光才又開口說道:「玩拱豬(一種撲克游戲),好不好?」 孫玉虎拿出了撲克牌,汪海龍搬來了凳子和茶幾,幾個人圍著茶幾坐成了一 圈。沒人理我了,可也沒有給我松綁,我仍舊反方向極度彎曲著身子貼在地面上, 旁邊,是幾個男女紅衛兵闖將們開心的嘻笑。 幾圈下來,汪海龍連輸了幾次,他走到我身邊,蹲下,揚手打了我一個嘴巴, 「你媽的,我輸了好幾圈,是不是你在咒我?」 我本來用不著回答,但還是回答:「我沒有……龍哥,給我松一下吧……真 的受不了了。」 「先他媽的說下一圈老子是輸是贏?」 「贏……」 這一圈,汪海龍果然贏了,而孫玉虎卻輸了。拱完了,這小子也來到我身邊, 什幺話也不說,「啪」的一個耳光打來,「你媽的,你讓他贏,他贏了不就是讓 老子輸的嗎?」 我仍然無奈地配合著回答:「我……沒有。」 「cao你媽賤逼的,老子輸了拱豬,得在你這解解氣。」說著又是幾個耳光。 打過后又問,「那你說,下一圈誰贏?」 「我……不知道。」 一邊坐著的汪海龍接過話來,「不行,必須得說,說準了算你表現好。」 孫玉虎又用手揪我的耳朵逼我快說。我便說:「都……都贏。」 幾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很開心地笑。 侯茹也笑著,笑過后,她對著幾個人,「你們夠壞的,有你們這幺欺負人的 嗎?」 衛小光開口了,「怎幺叫欺負人呢,這是對狗崽子的專政。」 他們繼續玩鬧嘻笑,我仍然在他們一旁痛苦地彎著,麻繩在我的手腕腳腕處 勒著,象是著了火般。我不敢動,聽著他們歡快地玩鬧,忍受著艱難的體罰。 又玩了一陣子,侯茹小聲地耳語傳進我和耳朵,「行了……別弄出事來,你 看他全身都出汗了。」我知道她是在說我,心中充滿感激。 而此時幾個人也不想玩了,衛小光重新沖著我,「魯小北,轉過來。」 我只好繼續轉動,拚命地用力,象個青豆蟲般在地板上蠕動,費了九牛二虎 之力,才終于轉到了衛小光的正對面。 撲克牌已經收了起來,我面對著衛小光,上身在繩子的拉拽下被迫極度地上 揚著,卻不敢看他,只是低著頭看著他的腳,等著他的發落。 衛小光略略向前傾了傾身子,用一支手捏住我的下巴,將我的臉扳得朝向他, 左右上下地搖動了幾下,然后用壞壞的大眼睛對著我打量起來,象是觀賞一件從 未見過的物品。我的頭在他的擺弄下動著。衛小光打量著我,他象是自言自語地 說:「挺帥的呀。」說著轉臉看著侯茹,「他媽這小子把他爹媽的優點繼承了下 來,長的到是挺帥。」 侯茹和他對視了一下,會意地微笑了一下,臉上現出壞壞的表情,這樣的表 情,讓我感到她不象我的班主任,到象是一個女流氓。 「魯小北,這幺斗你也不改,你說你怎幺這幺壞呢?」侯茹象是在欣賞一件 有趣的事物,近距離地看著我。 「我就喜歡斗這種狗崽子。」衛小光說。 「我也喜歡。」侯茹的目光又一次與衛小光碰到一起。接著她又說:「魯小 北,縣群專隊可有你一號了,以后到那里邊,比我們這可好玩多了。」 「群專隊」這三個字,讓我一下子高度恐懼起來,便帶了口腔,小聲地, 「我不敢了,我以后改。」 「哼!你能改?我就是相信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也不相信你能改。」她說著, 接過把玩于衛小光手中的我的臉,同樣用細嫩柔滑的手捏了我的臉腮,左右上下 晃動了幾下。我順著她的手向她看去,一雙長長睫毛下象蒙了霧水的大眼,正跳 躍著灼熱的火焰,那火焰象是要將我燒毀一般。我仰望著她,說不清楚此時的心 情,到底是害怕,還是貪婪。 「啪!」不知她的手什幺時候揚起來的,我的臉頰已經被她打了一個響亮的 耳光。 「看什幺看你,低下去!」 我的頭低不下去,但臉和眼睛是可以低下去的。我看著地面,和地面上她的 腳。我本來是伏在地面上的,盡管我的上半身被繩子拉著上揚,但仍然不及她的 膝蓋。我的面前就是她的腳。我的心「咚咚」跳起來,一股異樣的體味飄進我的 鼻腔,沁入我的心肺,那是一個二十歲少女的體香。 她蹺著的腳晃動著,好幾次差不多要踢到我的臉上了。他穿的是一雙黑色平 絨鞋面的偏帶鞋,鞋底不是一般村民自己納的千層底,而是買來的暗紅色塑料底, 而且鞋跟的部位很厚,高于鞋前掌的部位至少有三公分,這在當時的農村中極少 見,估計應該是她在省城里買來的。她的腳不大,胖鼓鼓地藏在鞋里,盡管看不 到腳趾,但透過那平絨的鞋面,卻能讓人想象到它的嬌嬈與秀美。這一刻,我好 象忘卻了剛剛受到的污辱,也好象忘卻了我正在遭遇的威脅,我象漸漸進入到夢 幻一般,悄悄地但卻極用力地吸氣,想聞到她腳底的芬芳,盡管我實際上什幺也 沒聞到,但我的腦海深處,卻已經將她的腳底印在臉上、心上。 正在我陶醉時,一句不大的聲音從我的頭頂傳來:「我的腳好看嗎?」 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聽到她這樣的問話。我慌張地 使勁搖頭,是想告訴她我并沒有偷看她的腳,但又想這樣會造成我否定她腳好看 的誤解,便支吾著:「不……不是……我沒……」我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動作與 詞句來辯解。 正在這時,和那雙秀美的腳挨在一起的另一雙腳,衛小光的兩只腳互相蹭了 一下,將右腳上的軍用高腰解放鞋蹭掉,取出了穿著不知什幺原色的破襪子的腳, 然后揚起來,直直對著我的臉伸過來…… 「唔……」一股象是來自地獄中的極臭的味道猛烈地向在我襲來,我本能地 想偏過頭去躲避,但也只是稍稍轉動了臉偏向一邊。 「媽的狗崽子,你還敢躲。」 是的,我不敢躲,我的臉向一旁偏轉,不過是出于本能,在聽到他這聲威脅 后,我不敢動了,于是,那只臭腳,便穩穩地踏到了我的臉上。那只腳又厚又寬 又肥,rourou的腳底把我的臉死死地罩住,使我動彈不得,或者說根本不敢動彈。 那襪子是那種很厚的棉襪,腳底部位已經磨破而又沒有補,露出一塊粉紅色的rou, 汗漬和污垢混合后形成的沖天的腳臭,就直直地鉆進我的鼻腔中。 「好好聞聞,你媽最喜歡的味道,今天讓你也給老子聞聞。」 衛小光肥而厚的腳底軟軟地卻又實實地壓在我的臉上,粗而密的腳趾覆蓋著 我的口鼻,強烈的腳臭侵犯著我,我的意識在這臭味與人格的羞辱交互的作用下 開始變得模糊,似乎那不再是衛小光的腳,而變成侯茹的腳,那臭味也開始變成 了我夢寐以求而不得的香味,我竟然又一次悄悄地用力吸起氣來。 「好聞不好聞?」 到是這句話,將我從千里之外的天空拉回到了地面,拉回到殘酷的變態刑訊 中。恐懼與羞辱再一次占據了解的全部。 「我有罪……」我用這句萬用的語言答非所問。 「狗崽子!服不服?」 「服……」 …… 經過了充分的準備,周六的下午,批斗會正式召開,不是我們班召開,而是 全校師生共同召開,不是批斗許多人,而專門批斗我一個人。 大會在「工字樓」面南的高而且寬大的臺子上進行。 二樓的走廊外側,也就是主席臺子的正上方,一條麻繩串起了幾張白紙,白 紙上寫著斗大的大字:「批斗反革命狗崽子魯小北大會」 我早已等候在工字樓右側的房子里,班主任侯茹、我們班的斗爭骨干汪海龍、 八二班的連長孫玉虎,主持人趙小鳳等也都早早等在房子里。幾個人在對我進行 最后的警告。 「今天的大會,是全校師生對你的批斗大會,你要搞清楚,態度老實了好說, 不老實送你到縣群專隊去,聽到沒有?」侯茹說道。 「聽到了,我老實。」我緊張的并緊雙腿,正面對著她,將上身前傾成一個 很大的角度,恭敬地回答。 這時,參加批斗會的各年級的學生陸續到達,因為還沒到開會時間,沒有集 合,因而許多人擁擠到門口,象瞧什幺稀罕物一樣看著我挨訓,盡管我背對著門 口,但仍然感到那無數雙眼睛,正在象鋼針一樣刺在我的背上、心上。 「魯小北,撅下去!」 「打倒反革命狗崽子魯小北!」 隨著起哄,有幾塊土嗑啦砸到我的背上。我不敢回頭,也不敢躲閃,仍舊膽 戰心驚地低頭立正。 「出去,看什幺看,到你們各班去集合。」侯茹對著將門堵的嚴嚴實實的學 生們叫著,但絲毫不起作用。 「讓魯小北跪下!」隨著起哄,又一塊又臟又臭的什幺東西扔到我的脖子上, 粘呼呼的粘在脖子上,我想用手去拿開扔掉,但因為我是立正的,雙手緊緊貼著 褲縫,所以沒有敢動一下。 大會時間到了。 在念了一段毛主席語錄后,趙小鳳大喝著命令將我押上來,于是,早就等候 在門外的我,便被汪海龍和孫玉虎押著走了臺子。臺子正面是公社中學七八百名 從六年級到九年級的學生,黑壓壓坐了滿場子都是。有人帶頭呼起了口號,于是, 場子里響起了幾乎要將屋瓦震飛的口號聲。 我沒有被捆綁,只是雙臂高高地背在背后,身子用力地向下撅著。同學們已 經準備了幾天的發言,一個一個地上臺來,歷數我幾年來有的和沒有的罪行。每 發言完一個,趙小鳳便大聲命令:「魯小北,立正站好,老實交待你的反革命罪 行。」 于是,我撅累了的身體便可以站直起來,但雙腿仍然保持著立正的姿勢,取 出衣兜里已經修改過多遍的認罪書,雙手捧著念起來。 「……在反動家庭的熏陶下,妄圖復辟資本主義的罪惡念頭在我的思想中形 成,于是,我開始想著如何破壞無產階級革命教育路線……」 但每念到一段,與以往批斗會的慣例一樣,趙小鳳便會大喝一聲:「念的什 幺亂七八遭的,魯小北,給我撅著。」 我便重新撅下去,接著,便會又有一個發言的上臺來。 然后又是直起身來認罪。 然后又是被打斷,再重新撅著等人們上臺來發言批斗。 這都是例行的程式,一點也沒有新意,但單獨地批斗我一個人,那種屈辱的 感覺,卻遠遠地超出了次批斗。 這次批斗會上,最最令我意外的,是同為四類分子子女的、那天和我一同生 爐火的仝玉蘭對我的批斗。她念著念著,突然地對我發問道:「魯小北,那天我 已將火生著,你故意接來一盆水將火潑滅,還說讓革命的師生上不成課,你說, 你為什幺如此地仇恨無產階級的革命教育?」 我撅著,聽她這樣發問,我一下子驚的不知如何回答,這是根本沒有的事。 要想接水,得到很遠的地方的手動壓水機去壓水。生長在北方的四十歲以上的朋 友大概都知道,十冬臘月的,要想在手動的壓水機里壓出水來,真是談何容易。 一貫老實怕事的仝玉蘭,為什幺杜撰出這等情節來害我。 見我不回答,這個同是四類崽子的弱女孩,竟然狠狠地將我低著的頭揪起, 沖著我的臉打了一個耳光,打完,又狠狠地問我:「抬起來,給我跪著。」 謝天謝地,能夠改變一下長久撅著的姿勢,跪著,無疑成為一種恩典,我面 朝著仝玉蘭跪下了。 沒說什幺,仝玉蘭先是左右兩個耳光打來,然后,這個平時最是膽小怕事的 小個子女生,竟然大聲審問我:「妄圖破壞無產階級革命教育路線,你還不老實 交待,說,是不是你用水澆來了爐子?」 臺子下面有人高喊:「魯小北,你認罪不認罪?」 我只好看著自己腳下的地面,回答著:「是……我有罪,我認罪。」 接下來,就是汪海龍帶頭的口號:「打倒妄圖復辟的狗崽子魯小北!」「把 魯小北批倒批臭!」 他喊一句,師生們便跟著喊一句,口號聲在這組高大的洋樓房間碰撞,發出 回響,反復的碰撞,反復的回響,這房子差點給震倒了。 她的發言仍然沒完,在革命的口號剛剛落下,她便又一次發問我:「你為了 不讓廣大的革命師生知道真相,威脅我,不許我說實話,還說什幺我要敢說你就 找沒人的時候打我,是不是你說的?」 這也太沒譜了,我從沒想到過和女同學打架,哪怕她曾批斗過我。我不得不 辯解:「我沒有……」 「你不敢回答了,是吧?給我撅下去。」 于是我起身,重新撅下去。 但還不行,仝玉蘭走近我,用腳使勁地踢著我的腳,「狗崽子,雙腳并攏, 給我老實點!」 挨批斗的,和一般人們的立正是有區別的,一般人立正時,雙腳腳尖要分開 一個角度,而挨批斗的人的雙腳,腳跟與腳尖都要緊緊并攏在一起。剛才我并沒 有做錯,仝玉蘭踢我,只是為了表現她的革命斗志而已。 因為同樣的出身的原因,仝玉蘭在我們班是最膽小最受人欺負的,但今天的 她象是完全變了一個人,當著臺子下面黑壓壓的師生,變著法地表現著她的斗爭 積極性。 在我不動也得動地將雙腳用力地并攏了一下后,仝玉蘭用手使勁地將我的頭 向下又按去,使我的頭幾乎要貼到腳背,雙腿也不能不彎下去,屁股也不由得晃 動起來。 「魯小北不老實,我們革命的小將能答應嗎?」 毫無疑問的,下面響起了象是按編好的臺詞似的整齊的回答:「不答應。」 接著又有人高呼:「打倒死不認罪的魯小北!」「魯小北必須坦白交待!」 仝玉蘭的手并沒有拿開,仍然按在我的脖子處,另一支則去揪我那不長的頭 發,將我的臉用力地向上搬起以面對臺子下面的滿屋子的革命群眾。擺弄好了我 的姿勢,她離開,我的手并沒的任何的束縛,但我不敢動,在好幾百同學的觀賞 下,仍然用力保持著她給我規定的彎度,雙手也使勁地向后上方高舉著。 等又一個同學上臺發言完畢,我再一次被趙小鳳命令著站直了身體,交待那 不曾有過的事,「我……想逃避無產階級專政,就……威脅仝玉蘭,不許她說真 話……還說……」 之后又是撅著…… 又是揭發……又有人上臺來按我的脖子,打我的嘴巴,在眾多學生們的觀看 下,表演著無產階級專政…… 于是,我又是認罪…… 又是揭發……又是耳光……又是口號…… 批斗會開了整整兩節課,才在革命小將們的口號聲中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