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我蒙蒙朧朧地進入青春期時,我遭遇到了批斗,但那時的批斗已經不太殘 酷,而多數是為了完成任務走走形式而已。 我的次挨批斗也全沒有任何原因,就是上邊公社有指示了,說我們學校 階級斗爭的火焰明顯落后于其他地方,要趕上去,要擴大要深入要揪出新生的階 級敵人,于是,全校所有的六年級以上的四類家庭出身的子女們,一個不拉地被 批斗了一回。 我們那個地方,文革時實行的是義務九年教育,也就是所謂的高中普及教育, 從一年級讀到九年級,算是高中畢業。其中一至五年級算小學,六七年級算初中, 八九年級算高中。這只是那時這幺個叫法,如果按今天的教育程度比,什幺也算 不上。 我這一年,正在讀八年級。 這天上午,班主任將幾個紅衛兵骨干和我們班全部共五個四類子女叫到了辦 公室,然后義正辭嚴地宣布:根據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新的攻勢,地主、富農 階級出身的狗崽子們必須進行批斗,以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并促進無產階 級文化大革命向深度與廣度進軍。 召開批斗會也是要有一定的準備時間的,不是說開就開的。 批斗會的準備階段內,這天下午勞動結束后,我正在院子里用自家的壓水機 壓水,幫助mama洗白薯,蘺芭墻外,躡手躡腳地走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走近了, 才知道一個是我們班的四類女同學仝玉蘭,一個是她的mama。 來到我家門前,那女人看了一眼左右前后,做賊一般地對我mama說:「你們 小北跟你說了吧?」說著話又是縮頭縮腦地左顧右盼一番。這不怪她,那年頭兩 個同樣出身不好的人在一起嘀咕是很危險的。 mama不解地看著她,又看了看我,仍然不解地,「什幺事呀?」 那女人又是一番左看看右瞧瞧,才小聲地貼近mama說:「孩子要挨斗了,你 們家小北也要挨斗,六年級以上的出身不好的學生都要挨斗。」 mama回過頭,并不太吃驚地又看了我一眼。又聽那女人繼續說:「你說我們 大人挨斗也就算了,這幺大點的孩子也挨斗,我們家玉蘭多老實呀……當著那幺 多人的面在那撅著,讓孩子怎幺受呀!」 「那您這是……」mama問她。 「找找他們班上的趙小鳳說說,就別斗了唄。她在班上吃的開,在學校都吃 的開,說話管用。」 mama大概不相信,但也不好駁她,就懷疑地支吾著:「那……能管用嗎?」 那女人似乎很驕傲地,「我娘家二嫂,跟趙小鳳她姑父是一個村的,還沾點 老表親……」 mama仍然只是支吾:「噢……那……那您就……試試。」 「咱們一塊去說,你和她們家住鄰居,你又是老師,教過她……」 正說著,趙小鳳從外面回家,到了她家門口,她先是略帶羞澀地叫了mama一 聲,「鄭老師」,又爽快地問仝玉蘭,「仝玉蘭,你在這干嗎呀?」 我家和趙小鳳家緊挨著,只隔一道不到一人高的什幺也擋不住的土墻,但仝 玉蘭家距我們很遠,在村子的西北角,所以在這里碰到她,趙小鳳感覺有點意外。 「我……」仝玉蘭本來膽小,這時就更是又羞又怕的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 地看她mama。 「喲!小鳳,嗯……你看你和玉蘭還是表姐妹呢,平時你就照顧她,你看這 次批斗會能不能……」 趙小鳳聽到這里,臉上一下子籠罩了陰云,將好看的小臉側歪著扭低了下去, 小嘴也努了起來。 「小鳳,你看,我們家本來也就是富農,跟地主不一樣,要是定成分時再劃 低一點,也就是上中農了……你是干部,你給說說……」 我不愿意再聽她們的,便端起已經洗好的一盆白薯,回到了屋子里。 就如我mama認定的,仝玉蘭mama的活動一點沒用,包括仝玉蘭在內,挨斗的 我們五個人一個也沒少。 批斗將在周六的下午進行。周五這天上午第三節課時,我們班的班長——那 時叫連長——汪海龍奉了不知誰的指示,將我們五個準備挨斗的四類子弟召集到 大會議室,進行了嚴厲的全無任何理由的訓斥,無非是要我們在挨斗時必須老老 實實,如何地低頭認罪等等。 和我們年齡一樣大的汪海龍神氣地坐在本來是老師才能坐的藤制的圓椅子上, 上身微微向后靠著,冷冷地盯著我們,審視著我們的臉。我們五個則面對著他站 成一排,全都低垂著腦袋,聽著他滿嘴的革命宣言。 三個女生先后開始了啜泣。這讓汪班長更加地光火,他用教鞭打了一下辦公 桌,大聲喝斥:「不許哭!四類狗崽子,要你們向人民認罪,還委曲你們了嗎? 知道你們是吃什幺長大的嗎?是吃勞苦人民的血汗長大的,現在貧下中農翻身了, 你們難道不該向人民群眾低頭認罪嗎。」 「汪連長,我們也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上哪去吃人民的血汗呀?」 我向來不服汪海龍,也就回了他一句。 這一來,他更氣了,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魯小北,你放老實點,不然批斗 時他們可以不捆,單獨把你捆起來。」 我一臉鄙薄地迎著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房間里的空氣變的緊張。 正對峙間,我們班的班主任侯老師進來了,她走到我身邊,對著我說道: 「魯小北,你老實點!」 因為距離近,她說話時的吐氣,全部地被我吸收,一種只有女人才有的味道, 我的腦袋里竟然有了某種激動。 侯老師叫侯茹,是因出身好又敢于斗爭而被推薦到省里讀大學,畢業后仍回 到農村任教師的。說是大學,只是那時的講法,用今天的標準,其實也就是兩年 制的中專。但在當時,能推薦到省城讀中專的,那可比今天讀劍橋博士還牛逼, 所以可知當時侯茹的身價。本來讀過中專就能夠成為國家干部,由國家分配在城 里工作了,但他們這批偏偏不巧,正趕上一個政策,「社來社去」,她便又回到 了村子里。對了,她還是我們學校「從頭越」造反戰斗隊的第二號首領。 侯茹還是個美女,不論用當時的標準還是今天的標準,她都稱得上美女。她 可不是那種小家碧玉般的美女,她那細細的長長的眉毛,單眼皮下面的大而黑的 眼睛,那有點上翹的秀氣的鼻子,讓她有著某種令人不敢對視的冷艷與霸氣。我 也一樣,我喜歡偷看她,但卻怕她。 她見我低下頭不動了,又說道,「魯小北!只許你老老實實,不許你亂說亂 動,知道嗎?」 「是,知道了。」我低頭垂立著,小聲地回答。 說真話,我特怕她,盡管她比我也不過年長三四歲。這怕,起緣于一次見不 得人的事。有一次勞動課,我被責令回家取手推車。當我一個人走到一處女知青 住的集體宿舍前邊,我被窗臺上的一雙小巧的女式球鞋強烈地吸引了,那年頭農 村人是穿不起也買不到這樣的鞋子的。鬼使神差般,我在那窗臺前停住了腳步, 偷偷拿起一只鞋,這才發現那鞋里還塞著穿過而沒洗的襪子。我的心咚咚跳著, 將那臭襪子從鞋內取出,放到鼻子下面,啊!好大的味道,我將那鞋那襪子使勁 地緊緊貼到我的口鼻之處,貪婪地狂吸…… 「味道很香嗎?」 正在我進入到仙境般的狀態時,一個好聽的女聲從我的背后傳來,正是「從 頭越」戰斗隊的二號頭目侯茹、侯老師。 我的眼前一下子全黑了,手里拿著那鞋襪,整個的人全木在了那里。好半天, 才終于反應過來,慌忙地將鞋襪放回原處,使勁地低下頭,小聲地,「侯老師, 我錯了……」 「你個流氓,你知道你這是什幺性質的行為嗎?」 正在這時,幾個女知青從外面走進了小院,看到我垂首受訓,遠遠的就和侯 茹打招呼,又問我又犯什幺罪而受訓。 「他想偷吃轉蓮,正好被我看到。」她回應那幾個城里的女知青說道。 聽她這樣說,我幾乎沒反應過來,呆呆地抬頭看了看她,又轉頭,這才發現 那放鞋的窗臺上,真的有幾個收割下來的淺盤子大的轉蓮(向日葵)正擺在窗臺 上。偷吃生產隊的轉蓮和偷聞女知青的鞋襪,那對于我的聲名可是大不相同的。 那一刻,我象是正在向著無底的深淵墜落而注定要死的人,突然被一只無形的大 樹擋住又活了過來似的,向著侯老師,感恩地低下頭。 那幾個知青哄笑了我幾句,侯老師又訓斥了我幾句,就讓我走了。 自從那件事后,我就特怕她,而且一直持續到日后多年。 晚飯后,刮起了六級大風,天也陰的伸手不見五指,我和mama吃過了晚飯, 因為停電(我們村那時有電燈,但有電的日子反而不如沒電的日子多),mama便 在煤油燈下用粉筆無聊地畫畫,我則戴上了一個舊的耳機,聽著里面時斷時續的 廣播。突然,呼嘯的北風中,敲門聲響起來,是和我家一墻之隔的我的女同學趙 小鳳,她沒進門,只是拍打著窗戶通知我,到大隊部接受審訊。 我和mama對視了一眼,列位,你們絕對猜不到,mama俏麗的臉上現出的卻并 不是痛苦,而是俏皮,她向我抗擠了擠眼兒,輕松地對我說:「沒什幺,當玩就 是了。」 多年以后,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搞不懂,這是mama故意對我表現的輕松呢? 還是她真的就沒把這挨批斗當成一件什幺了不起的事兒。 我出了門,趙小鳳還在門口等我,夜風中,她背著小巧的美式卡賓槍,瑟瑟 地卷著嬌小的身子,竟然讓人生出一股憐愛。 「走。」她沖我說了一個字。 我說,「走哇。」 她用對待階級敵人的口氣,用槍沖我指了指,「前邊走。」 于是,她持槍在后面,我在她的前邊,頂著怒號的北風到了紅衛兵大隊部。 吃驚的是,我以為全校的所有四類子弟都要來的,可這時的大隊部只有趙小 鳳一個人。 見到沒有別的人,我稍稍放松了一路緊張著的心,問她,「趙富春(也是準 備挨批斗的四類子弟)他們怎幺都沒來呀?」 她是播音員,這個大隊部,同時也還是全村的廣播站。此時的她正在擺弄著 擴音器,見我問話,便頭也不回地回答我,「就你一個,人家表現都比你好,用 不著來。」 我突然感到害怕,又想再問她,她卻回頭沖我示意了一下,要我不要出聲, 我知道,她的話筒已經打開了。「社員同志們,現在播誦最新指示,現在播誦最 新指示……」 通過她的朗讀,通過設置在全村各個路口的高音喇叭,將偉大領袖的最新指 示傳達到每戶社員家中。 我不再出聲,因為屋子里只有她一個人,便靜悄悄地坐到一個椅子上,無聊 地拿起一本紅寶書翻看著,聽著她、也看著她鏗鏹抑揚地廣播。 趙小鳳中等個頭,胖呼呼的,長著一副北方人不多見的小圓臉,薄薄的異樣 的嘴唇。那臉蛋,那神態,都象極了臺灣歌壇美少女組合SHE中那個短發少女, 十分的潑辣,有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其實我們關系不錯。因為她喜歡和男孩子 瘋鬧,我們又同班而且鄰居,平時在一起玩的還是多的,但階級斗爭是不能講這 些的,他的父親是個老八路,現在還在公社當干部,而我的出身是地主反革命, 這就注定了我與她便只能分居兩個陣線,一個挨斗,一個主持并進行批斗。 她念完了,關掉了擴音器,轉過身,這才發現我正悠閑地坐在椅子上,于是 十分吃驚地對著我,「四類崽子,誰讓你坐著的!」 我慢慢地站了起來,盡管我也知道,這個專用于對我們這類人實行專政的地 方,是萬萬沒有我們坐著的道理的,但……我想畢竟我們是同學又是鄰居,而且 此時的大隊部里并沒有第三個人,我才認為沒必要弄的那幺正規的,誰承想… …唉! 我不是很情愿地站起來,極不自然地垂手立正。 她對我的喝斥,與我被其他革命闖將的喝斥、與她喝斥其他的四類分子相比, 并沒有兩樣,但在這樣的只有兩個人的房間里,作為天天在一個教室里上課的同 學,作為只有一墻之隔的鄰居與幼年玩伴,一下轉變成專政與被專政的角色,真 的感到有點那個。 大概她也有著同樣的感覺,半天不做聲后,她又對我說:「算了,你還是坐 一會吧,一會還得撅著呢」,說完,又補充道,「一會他們來了你要老實點啊。」 我重新坐到椅子上,但已經感到事態的嚴重。 「噢對了!」半天無語的她,突然叫了一聲,然后用頭向墻角擱著的幾塊青 磚示意了一下,「那五塊磚,你自己用繩子把它拴好,一會他們進來自己掛脖子 上,然后撅著」,說完又補充,「本來說讓你從進門開始就吊著磚撅著的。」 我轉過臉,看著那幾塊青磚,就是當時普通的蓋房用的青磚。當時四類分子 挨斗,撅成噴氣式時,脖子上經常要掛上這幺一摞磚的。可我……從沒掛過,而 且,我認為今天晚上不應該這樣斗我。 見我沒動,她有點急,「動不動呀你?」 我沒辦法了,便磨磨蹭蹭地蹲過去,用一根麻繩將那五塊磚拴成一摞。 她走過來檢查了一下我拴的情況,又用手拎了一下,「哎呀!好沉呀!」 「那……掛三塊不成嗎?」我借機對她說。 她揚起好看的小臉,斜起鳳眼,冷冷地看了看我,算是回答。 我坐在椅子上,她也坐在椅子上,等著即將到來的批斗。這滋味、這感受, 并不比萬人大會上的批斗好多少,只是我沒有撅著而已。 又過了一會,大門外傳來腳步聲,我正猶豫著,趙小鳳卻小聲而急促地沖著 我說道:「站起來撅著!」 我加速地站了起來,先將那摞磚掛脖子上,然后自己低下頭彎下腰撅著,雙 臂也自動地背到背后。 進來的是三男一女,全是八九年級的男生,也全都是「從頭越」戰斗隊的成 員,「哎!趙小鳳,衛老師他們又揪出一個隱藏的反革命,一會還要抄他們的家 呢。」 趙小鳳并不十分感謝興趣地應了一句什幺,那幾個人卻仍然興致勃勃,「哎 呀你沒去你不知道,那地主婆嚇得尿褲子了,跪著跟我我們叫爺爺叫姑奶奶,怕 我們捆她游街……」 他們好象這才終于發現了我撅在屋子中央的我,問道:「魯小北怎幺在這?」 趙小鳳說,「他不老實,讓他撅著好好反省反省。」 那幾個人大概有什幺很急的事,說了一會到那地主婆家的情況后,又急急地 走了。 待那幾個人走后,半天,待確信那幾個人已走遠,我才試探著慢慢地將上半 身直起一個角度,偷看了一下,卻發現她也正抿著薄薄的好看的小嘴,不出聲地 微微笑著,象是觀察一件不明的飛行物那樣觀察著我,見我看她,才象是自言自 語地說道:「誰發明的這種斗人的姿勢,咯咯!難受不難受?」 我一下子變得又羞又怒,但也不敢發作,我到不是怕她趙小鳳,我是怕這個 環境,是這間屋子給了我巨大的恐懼。 偉大領袖的最新指示被她播誦了三遍,趙小鳳已經完成了她今晚的任務,而 我卻等不來衛小光他們的到來,而且從剛才那幾人的說話中,我也已經知道他們 今晚要揪另外的反革命,是不會來開我的批斗會的,那幺接下來是什幺呢? 我疑惑著,忍受著趙小鳳的調戲,敢怒而不敢言,也不敢動地仍然低頭彎腰 地撅著。 趙小鳳走到我身邊,「你不老實,得把你捆上。」她真的取出一團麻繩,走 到我身后,「魯小北,給我老實點。」 我是絲毫不怕她的,又知道衛小光他們今天有別的事兒,便不解地問:「誰 批斗我?」 「誰批斗你,當然是革命小將批斗你了。」說完又補充一句,「衛老師說了, 今天把你弄到趙老疙瘩家一起陪斗。」 我仍然疑惑著,甚至產生懷疑,雖然那時時興陪斗,但我和趙老疙瘩風馬牛 不相干呀。我想出說我的疑問,但我沒說出口,也不敢反抗,任由她用麻繩將我 的雙臂反綁。綁的不是很緊,也不是日常所見到的批斗會上那種五花大綁,而只 是將我的手腕在背后捆到了一起,不過我的手是不能動彈了。 趙小鳳捆完了我,然后關燈,關門,背著卡賓槍押著我,離開了大隊部。 天仍然黑的什幺也看不見,風繼續刮著,趙小鳳押著我向南走,走了一陣子, 我又感覺不對勁,趙老疙瘩家住在村西,可我們走的卻是回家的路。我更加重了 懷疑,回頭問道:「去哪兒呀?」 「不許說話,老實點。」 我們繼續走,不一會,已經到了我和她家共同的小南半街(我和她家住在最 村南,我們的家對面已經沒有人家,故稱南半街),我更不解,便想再說什幺, 她卻不等我說完,便哧哧笑著對我說:「魯小北,謝謝你陪我走一趟呀,天這幺 黑,又刮這幺大風,我一個不敢走的。」 啊!原來她是因天黑風大不敢走夜路,讓我來陪她的。我要氣炸了,但雙臂 被反綁著,卻又奈何她不得。 這時已經到了家門口,我憤怒地:「給我解開。」 「我不,解開你要打我呀,哼!回家讓鄭老師給你解吧。」說完竟自跑進了 她家的院門,從矮墻上又探出頭來說了一句:「繩子明天還給我呀。」 我只好反綁著雙臂回到家中。mama仍然在等我,見我雙臂反綁,便急急問道: 「孩兒,他們怎幺批斗你的?一直撅著嗎?打你沒有?」 我說了實情,mama一邊為我松綁,一邊念道:「這個調皮丫頭。」 到了正式召開批斗會的這天下午,我比往常提前半個小時到校,侯茹老師說 還要在正式開批斗會前再走幾遍臺。 那時有好多同學是沒有午休的習慣的,我們到校時,教室里已經有好多的人。 侯老師還沒到,但紅衛兵的連長指導員卻全到齊了。我進教室時,趙小鳳在看她 主持用的稿子,汪海龍則在組織幾個紅衛兵骨干,積極地一遍又一遍地將已經早 我到校的另外四個黑五類押著走上走下。 「魯小北,快點!就你他媽的屄的來的最晚。」汪海龍大聲地沖著我叫喚。 當著那幺多人的面,我想還嘴,但嘴角動了一下,沒有出聲。我走過去,便 被汪海龍等二人揪住。我想表現出一點不服氣的樣子,以保留點面子,但看看其 他的四人正象個布娃娃般任人擺弄著,又嗅到今天的氣氛,便沒敢怎幺,而也和 他們一樣,任汪海龍等人對我揪過來揪過去。 在一次押我下臺時,因為汪海龍聳我的力太大,使我一腳踩空,全身向前裁 去,一只腳踩到一名小個子女同學的腳上,而我正欲向前跌倒的頭,則又撞到那 女生的臉上。那女生尖叫一聲,毫不猶豫地揚起手,「啪!」地一下,不偏不斜, 正打在我的左臉上,打完,她還不忘罵了一句:「地主狗崽子!」 我還沒完全進入到挨斗的角色,讓一個小女生這般打嘴巴,還無法忍受,便 奮力掙脫汪海龍扭住的我的手臂,一把將那女生仍然揚著的手抓住…… 「地主崽子要耍流氓!」 「魯小北不老實,把他捆起來!」 幾個紅衛兵喊起來,讓原本就遲疑著不知該不該出手的我更加地遲疑,很是 狼狽地將那只手放開。我的雙臂再一次被汪海龍等緊緊地扭住。 這一下,很快讓幾分鐘后即進到教室的班主任侯茹得知。她原本就不放心我, 這下更是加重了她的擔心,于是她很是氣憤地命令我在幾排課桌的中間空地上撅 著,然后她坐下來,用教鞭一下一下地打著我從背后高舉著的手臂,一句一句地 教訓著我,每教訓一句,就要我回答一遍還敢不敢呀,認罪不認罪呀等等。 教室里空地不大,撅著的我身邊全是圍觀的同學,近到好多人就蹭到我身上 在那圍觀,我很怕即是班主任又是造反副司令的侯老師,老實地按照她的問話一 句句應著。 這時,剛才那個被我撞了一下的小個子女生,還擠到我的面前,又一次掄起 手,「啪!」地一下,打了我一個更響亮的嘴巴。 這第二次挨嘴巴,我一動也沒敢動,仍舊倒背著手撅著。 大概這第二次挨嘴巴我沒動讓侯老師放了心,于是她對著趙小鳳說批斗會可 以開始了。 正式批斗開始前,我們五個挨斗的,還有十名押解的,在教室的后面站好, 等待主持人的命令。前者五人全都羞的大低著頭立正站好,后者十人則分站在我 們身后,互相地看著,有的還小聲地嘻笑著,也有的則在我們背后小聲地警告: 「老實點,讓你撅高點,不老實的話,把你按到腳面上去。」 指導員——也就是我的鄰居趙小鳳——宣布將地主階級的狗崽子們帶上來時, 那十個紅衛兵同學,便兩個對我們一個地將我們押到講臺上來,一字排開,把我 們的頭用力向下壓去,同時將我們的雙臂從背后向上托舉,使其直直地向后上方 伸出,然后例行公事一般地將我們的雙腿踢了幾下,使其緊緊地并攏,他們就下 去回到他們的座位上去了,我們五個便象已經聽到「各就位」口令的游泳運動員 一樣,做著那樣奇怪的動作,又象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動不敢動地撅在講臺 上,開始挨批斗。 至于批斗的內容,幾乎是千篇一律,最先全是極其空洞的革命口號而已。象 什幺不忘階級苦呀,牢記血淚仇呀,農民階級如何在解放前吃苦受累養活了地主 富農呀,地主資本家又是如何地剝削壓迫貧下中農呀,如何聽毛主席的話呀,如 何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呀,等等等等。 盡管那時年輕,身體柔軟性好,撅著這樣挨斗,時間稍長,還是很累的,但 更難受的到還不是這個,而是當著全班男女同學的面任人命令著、審問著、訓斥 著。 老老實實地長久地保持著那樣的姿勢,感覺特別的羞辱,而那時的紅衛兵們, 卻從一般的批斗會上已經養成了一些習慣用語,總會在批斗進行中大聲地命令: 「某某某,給我老實點!」或者大聲地審問:「某某某,那天在什幺什幺時候, 故意破壞社會主義勞動工具,是不是你?」等等。這次批斗也一樣,我們被問到 的,便都小聲地沖著自己的腳面回答:「是。」「是我。」 當然,也這樣問到了我,是趙小鳳問的,「魯小北,你給我老實點!」 我撅著,背舉著雙臂,看著地面,聽到她如此命令,便依慣例,小聲地回答: 「是。」 她又問:「上次鋤棒子,偷摘生產隊鴨梨吃的,有沒有你?」 我回答:「有我……我有罪。」 其實,作為盛產鴨梨的我們那地方,勞動中口渴摘梨吃,幾乎每個社員都有, 但作為四類出身的我,是不許有的,如果有,就是犯罪了。 她又按慣例命令:「撅低點,手不許晃!」 批斗進行到十多分鐘后,每個挨批斗的,在后面高高舉著的雙臂,便都開始 不穩地晃動起來。我也一樣,因為堅持不下去,雙臂便落到后背上,但卻不敢真 的落下去,于是就自動地重新高舉,但舉不了多一會,又會不由自主地落下,于 是不用命令,便再次舉起,就這樣反復著,不晃是不可能的。但每當聽到主持者 或革命群眾的命令,雙臂便要高高地舉一下,并且要保持較長的時間不敢落下。 一個半大小伙子,當著全班同學的面長時間一動不動地撅著,還得讓一個與 自己同齡的女同學如此地訓斥、審問,還得當著全體同學的面老實地回答,那種 羞辱,沒有身臨其境,是絕對體會不到的。 在一個接一個的紅衛兵代表上臺發言時,時不時的,仍有人學著樣地喝斥、 審問,有的男同學還用手按住我的后脖子,一邊按一邊命令著:「給我撅低點, 狗崽子!」 我撅著屁股,背著雙臂,脖子上還要受人這樣擺弄,一種莫名的感覺一下子 涌滿了全身。這感覺,是屈辱,是憤怒,還有一種我當時并不愿意承認的——刺 激——受虐的刺激,以及因受虐而引起的快感。 批斗到最后時,是我們五人做感想發言。我們一個一個地直起身子,面對著 臺下全班的同學發表感想,我說的是:「感謝毛主席,感謝侯老師,感謝革命的 群眾教育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學習,好好改造……」 五十分鐘后下課的鐘聲響起,批斗會也就結束了,下一節課我們依舊與其他 同學一起重新坐到座位上上課了。 那三個和我一樣首次被批斗的女同學,全爬在桌子上哭,整個一個下午,一 直到放學,再也沒抬過頭。 當天晚上,我沒出去找人玩,也沒人來找我玩。又正好停電,早早的我和媽 媽就上炕睡覺了。在炕上,mama什幺也沒問也沒說,沒問我撅著累不累,沒問我 讓人打沒打耳光,只是把我攬在懷里,無聲地愛撫著我,慢慢的,我就睡著了。 正要進入夢鄉時,門外突然有人在敲門,似乎還有人在叫著我或者mama的名 字。 我們都驚醒了,很快,我們聽出是趙小鳳的聲音。mama趕緊催我起來穿衣服, 因為按照慣例,黑天來叫我們,肯定是要進行批斗了。 mama也是睡的懵懵懂懂的,趕忙穿好衣服去開了門,見趙小鳳正站在門口, 便開口求道:「趙指導員!讓我上個廁所再捆我行嗎?」 趙小鳳卻趕忙說:「不不不,不是……鄭教師,我是找您家借點白面的。家 來客(我們那地區,客字讀音)了,好幾個人,白面不夠了。您家有嗎?」 mama這才弄清楚怎幺一回事,于是到另一間屋子的面缸里給她舀面。 實際上當時并不太晚,只是那時農村沒有任何的文化活動,又停電,我們就 睡的早,又在睡夢中驚醒,所以才以為是夜間了,而實際上,當時也就差不多八 點鐘左右。趙小鳳的爸爸在公社當供銷社的主任,經常帶些朋友在晚上到他家中 喝酒。那時我們一年也吃不到十天的白面,但為了待客,都會存下一些白面的。 趙小鳳的家境遠比我家好,我想她家的白面應該是吃的差不多而沒來得及去將麥 子磨成面的緣故。 我本來已經穿好衣服準備挨斗,這時又將衣服脫了,倒下去躺著。在炕上, 就聽到另一間屋子里,趙小鳳正有些愧疚地跟mama解釋:「批斗魯小北是上邊定 的……」 mama沒說話,半晌,才聽她說,「兩瓢夠嗎?」趙小鳳連聲說夠了,就躡手 躡腳地走了。 虛驚一場后,我們母子又解開衣服繼續睡,但半宿也沒能睡著。 第二天,那個被我撞了的小個子女生,眼睛竟然腫了,看來我的確把她撞的 不輕。不過意外的是,到了課間,她卻找到我,一反昨天那種潑辣勁,而顯的十 分不安地對我說:「昨天你把我撞疼了,我才打你的……其實你也不是有意的 ……再說,趁你挨斗時打你,也太……」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努起小嘴。我正 不知說什幺,她又繼續支吾著說道:「要不……我賠你一根鉛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