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皇后殿下未能放下恨意,她詢問荀靖之北地是不是有一位尼夫人——她早就生出了入道之心,如今孝宗已不在世間,皇子又隕滅在秋浦,如果她能放下恨意,她想去做一位尼皇后了。 荀靖之對皇后殿下說,許朝北伐功成,即將再次統一天下,偽朝的虛連提放棄長安北逃至靈武、江表門閥在秋浦自焚,如今許朝的國勢日益強盛,勸皇后殿下保重身體。他說尼夫人身在洛陽,皇后殿下不如往后親自去洛陽見一見尼夫人,再考慮入道之事。 皇后殿下嘆息了一聲。她想起尼夫人的孫子代襄王克俊,克俊年少早卒,她問荀靖之,那么克俊那小小的兒子過得可還好么?她曾聽聞克俊的岳父韓先勤能征善戰,希望韓先勤忠心為國、功業有成,往后天下安定,能深切關愛女兒及外孫。 皇后殿下居住在深宮之中,不比荀靖之經常外出,能接觸到各方軍務。荀靖之早就知道,韓先勤已經亡故了。 韓先勤在并州成名,也亡故于并州,他因治理尸疫而獲得民心,最終又死于尸疫。荀靖之在江陵郡見第五岐,問及并州之事,第五岐說自己去并州后,遇到了韓先勤——或許那不叫韓先勤,它穿威風凜凜的甲衣,卻已分辨不出任何活人了。 第五岐替韓先勤解脫,為他合上了雙目。 一具軀體不必再在大地上游蕩了。 荀靖之從來沒有見過韓先勤,對他而言,“韓先勤”是一個空蕩蕩的名字,他想象韓先勤的面貌,那面貌未曾變得清晰,又模糊開來。 或許“荀靖之”對很多人來說,也不過是一個空蕩蕩的名字。 荀靖之對皇后殿下說,韓先勤已經去世了。 皇后殿下聽聞韓先勤的死訊,念了一聲佛號,對荀靖之說:“郡王,如果我們回了北方,你讓代王妃帶她和克俊的兒子來見一見我吧。北方戰事未停,尼夫人年事已高……剩下孤兒寡母,如何能活得如意呢。” 荀靖之允諾。 宮內已快到落鑰的時間了,荀靖之告別了皇后殿下,離開了皇后殿下的宮殿。他打算重回觀德殿看望孝宗梓宮,然后就出宮了。 宮人帶荀靖之繞回了觀德殿,荀靖之未曾想到,自己會在觀德殿外遇到裴曇。 裴曇負責了一部分先帝孝宗的喪儀,入宮來送建業尼寺高尼抄寫的福田經,用于夜間的焚燒,因此碰見了荀靖之。 裴曇的弟弟裴簡被荀靖之押到了建業,裴曇沒有去牢獄中見他,裴曇甚至不問荀靖之一句裴簡的事情—— 裴曇寧愿問周紫麟事,也不問裴簡事。 江表門閥被連根拔起,官位有缺,許朝將要重用寒士。裴曇的舅舅陳公綏出身貧寒,在入仕二十多年后,一步一步走到帝王的眼前,官拜同平章事,與尚書、宰相同堂議政。 裴曇早早擺脫了當涂裴家和江表門閥,長公主殿下有意恢復女官制,裴曇即將要有自己的仕途。 太陽要落山了,裴曇和荀靖之一起往宮外走,一群飛鳥自天邊飛過,落日將云色染成了金紅。 就像是火焰的顏色…… 荀靖之叫了裴曇一聲“曇姐”。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裴曇,是在堂庭山的華胥峰上,裴曇穿一身男裝,穿過山桃花影,叫他“郡王”。裴曇那次是陪她的父親裴廷賢來上山問仕隱的。 出仕或退隱。 裴廷賢的謚號是“愨”,他是一位忠臣。 荀靖之那時不理解,出仕或退隱有何要緊,竟值得裴廷賢從南方特意來一趟幽州么?那時他還過分年少,天真地以為,一個人如果有了出仕的資格,那么想出仕便可以出仕,不愿意出仕,就掛印歸去。 原來勢不由人。 他有退心,可時勢在前,置身宦海之中,事情已經并非是他想抽身退去,就能輕易退去。 荀靖之的頭發白了,裴曇見了他的白發,關心他的身體,問他近來可還安好,荀靖之和裴曇前后而行,說自己一切都好,又告訴裴曇,隱微藥師還住在堂庭山上,也一切都好——如果裴曇愿意,以后可以再去隱機觀。 裴曇聽聞了堂庭山的消息,說:“郡王,幽州的事情,真如隔世了。” 荀靖之笑了一下,說:“怎么不是呢。” 荀靖之覺得自己或許已過完七世了,堂庭山是前前前前世。他以往總是回避談及堂庭山,他在離開堂庭山時,堂庭山山上有血痕,山下有尸體,那記憶過于酷烈,讓他不愿意回憶。然而如今,那些痛苦,竟也在他心里漸漸淡去了。 他可以心平氣和地提起堂庭山了,他還記起了自己在山上的種種修道生活。 荀靖之和裴曇在出宮后,行禮告別,各自乘車回了住處。 荀靖之回第五岐的宅邸中休息了一天,睡過一夜后,清早起來,打算去一趟通覺寺。入菩提覺海,而非置身宦海……當榮耀最為盛大的時候,荀靖之想到了離開,他始終無法抹去這個念頭,被這個念頭死死糾纏。 責任,他已經盡過責任了。 舅舅對裴曇說,《逆水》原來講的是貪欲。衣飾、車馬、樂舞……眼睛喜歡看好看的東西,鼻子喜歡嗅到香氣。 荀靖之未用金銀冠冕,只以發帶束發,褪去身上所有的飾物,穿了一身素衣,為了遮掩白發戴上了帷帽,去了通覺寺。 六如比丘尼在帳后向信眾講解雪山婆羅門八字佛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