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趙彌當然知道韋衡——他許朝立過累累戰(zhàn)功的邊地將軍,有一頭銀發(fā),肝膽剔透如冰雪,一身烈骨、滿心忠義。 不待趙彌說什么,高平郡王自己回答道:“該是知道的,小韋將軍是名動天下的少將軍。他的名字不會只流傳在盧州。”他對趙彌講:“小韋將軍有一個部下,叫高勒。趙大人見過趙茂吧,阿質(zhì)達顯,你們叫他‘老茂’。我初次看見阿質(zhì)達顯時,見他形體高大,忽然想起了高勒。小韋將軍將自己的頭顱托付給了高勒。在龍門所,高勒割下了他的頭,獻給了齊連淮。” 高平郡王提起“齊連淮”,頓了一下,語氣里帶著幾分自嘲,說了一句:“我竟然還記得這個名字。” 齊連淮……這名字有些陌生,趙彌知道這名字的主人是個武家子弟,不過不是個好東西。韋衡去世的那一年,趙彌尚在京兆之北的寧州家中練習武藝,他知道是齊連淮把一身烈骨的韋衡逼死了。 齊連淮在龍門所逼死了韋衡。 趙彌不知道高平郡王說起割下頭顱這種事情是什么意思,他不敢細想,一往深處想,只覺得渾身的血都沖上了頭頂,讓他的汗毛立了起來。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高平郡王說:“我見到阿質(zhì)達顯后,他陪我練劍,他拿一把紫銅锏,避開我的劍鋒抽到了我,直抽得我身上紫了一片。我知道阿質(zhì)達顯是個好漢。我那時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到……高勒為韋衡割頭,我遇見了阿質(zhì)達顯,如果阿質(zhì)達顯會用刀,我的頭是不是會交付在他的手里。” “郡王!” “我問阿質(zhì)達顯可會用別的武器么?他說他也能用長刀。”高平郡王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淡,他說:“我以為我的頭會交到他的手里。沒想到他不在這里。” 趙彌不敢讓他家郡王再把話說下去……不要再說下去了!他不敢……事情不至于到那一步! 不至于嗎……可是。不、不至于! 城內(nèi)忽然有雄雞啼叫,趙彌這時如從大夢中驚醒,這才發(fā)覺自己已出了一頭冷汗了。雞鳴報曉,然而江陵郡城內(nèi)的雞鳴聲不多……守城幾個月,人們哪里還能容得下活雞在眼前亂跑。 一聲雞鳴顯得孤獨而清晰。 雞鳴聲落下后,高平郡王看向了趙彌。 趙彌渾身的冷汗被晨風吹涼。天色越來越亮,他卻覺得眼前越來越黑,他幾乎是抖了起來,害怕聽見高平郡王將要對自己說出的話。 高平郡王對趙彌說:“你陪在我身邊,阿質(zhì)達顯不在這里,這或許是天意。趙大人,我不求你做我的高勒。城北甕城已被攻破,我們最多只能再撐五天。五天,如果真到了要開城那一步,我絕不會獻頭。如今江陵一旦開城,城內(nèi)的人都得死。趙大人,如果我來不及自刎,請你,殺了我——” “我,絕不受辱。” 死! 一個死字,如一把鼓槌,硬生生砸在了趙彌的頭上。 趙彌恨自己的后知后覺,他這時才猛然意識到,高平郡王那會兒不是在看城外的樹影了——他是在凝望公安縣。 高平郡王不知道好友第五將軍情況如何,所以他向他問第五將軍。離他們很近的公安縣,遲遲傳不來捷報,他無法問趙彌公安縣什么……因為公安縣,就是傳不來捷報。 他連讓趙彌騙自己一下,都做不到。 郡王看著公安縣,或許是在絕望中,最后一次乞求天恩——乞求一道意味著希望的烽火。可是南方只有一片純粹的天色,到現(xiàn)在為止,也只有一片純粹的天色。 一片天色,天色大亮。 趙彌似乎瞬間被擊潰了,他這時才肯不再自欺欺人了。他這時才肯承認,烽火不燃、郡王托命……江陵郡內(nèi)的情況,到底還是…… 走到最后一步了。 江陵郡就像江陵郡的官倉一樣,有希望,但那“希望”無比虛假——高平郡王可以騙任何人,可是他完全明白謊言的底細,他唯獨無法騙過自己。城內(nèi)百姓咒罵高平郡王不肯開倉放糧,恨不得撕咬他的血rou,幾次聚眾沖擊官兵。 其實官倉內(nèi)早就沒有糧食了。 但凡還有糧食,高平郡王又怎會看著百姓掘土而食…… 城北甕城已破,這意味著北城門可能會快就會失守。三個月了,所有夜縋而出前去送信的士兵,都沒有回來。一個都沒有回來。 趙彌再次看到了高平郡王手上的血跡,他感到了眩暈,在眩暈中,他不由得閉了一下雙目。 笛聲明明已經(jīng)停了,在黑暗中,他卻似乎還能聽見那聲音。 眼前暫時的黑暗,如同死亡。 作者有話說: 1 《詩大序》 * 虛連提是偽朝領(lǐng)袖,第121章 哀太子在長安城破之后見過他,問了他一句“何不以禮見孤?” “提劍不懼死,歸來復彈鋏。”是第五岐在智門寺佛塔上彈鋏后對奉玄說的。 第229章 孤城3 攻心為上,攻城為下 貞和六年九月初一,天色轉(zhuǎn)亮之后,趙彌勸高平郡王保重身體,請郡王包扎了手上的傷口。郡王在夜中輪值,趙彌勸回府中小睡片刻,郡王離開后,趙彌回角樓上瞇了半個時辰。 辰正左右,城外有敵軍吶喊,城墻上的守軍sao動不安,趙彌醒了。趙彌本來要下城,帶一隊士兵去催促還未搬到城西的郡人速速往城西遷移——如今城破在即,將眾人聚集到城西,加固城西里坊的圍墻,說不定等城破后還能再拖延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