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1 時世之中,寒家子弟仕進無門。魚目混珠,泥沙俱下。驊騮在野,蹇驢得志。崔琬自嘲,他或許也算是蹇驢—— 他如果不是宣城崔家子弟,又怎么會如今便做了五品官員? 他是宣城崔家子弟,一路升遷,如今被扣押在了建業。 而崔滌是武家的崔家子弟,他被扣在了秋浦。 崔琬近來很少笑了,他以往是個愛笑的人,微微一笑,笑的時候瞇起眼睛來。他察覺到自己很少再笑了,他忽然懷疑,是不是他和崔滌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化了不少呢。他和崔滌……何嘗擺脫過自己的出身。 他總以為自己和崔滌的感情沒有變化,南下之后,崔琬依舊常常和崔滌互相通信。崔滌訴說自己的抱負,崔琬從來都不潑崔滌的冷水——崔琬從來都支持北伐,也從不懷疑許朝將會北伐。崔琬以往一直以為,他和崔滌立場相同,他們兩個將長作知己。 崔滌在外任職,記掛崔琬,經常給崔琬寄各樣東西:荒誕不經的故事、桑沃酒、韋誕墨、玻璃身的羊毫筆、給崔琬母親做狐裘的狐貍皮…… 崔滌向來以穩重示人,唯獨會對崔琬發些抱怨,他和崔琬說南方的蛇蟲太多,崔琬回信笑他經得了風霜,經不了眼前的蛇蟲,笑完告訴他,自己隨信給他寄了雄黃香包,讓他不要忘了找出來帶在身上。 崔滌在信里向崔琬回憶北方的大雪——他尋得了銀心箋,用來給崔琬寫信,銀心箋用沉水香一一薰過。崔琬不必說什么,崔滌自然清楚,他的伯玉喜歡聞沉水香的氣味。崔滌說自己薰完箋紙,將箋收在手里時,風忽然吹了過來,他手里的一疊銀白的箋紙落了一地,他便想起了大雪。 崔琬知道崔滌為什么想起了大雪,不是因為紙落在地上的顏色像雪,而是因為紙曾在雪里落了一地。崔滌曾在盧州給他寫信,在信里說,盧州有緊急軍務的時候,信使冒著大雪傳送急信,狂風一吹,軍帳忽然被吹開,碎雪飛了進來,紙片在風里飛起,最終落了一地。 崔琬將過去的事記得很清楚,他在大護國寺中住著,無事可做,有時就回憶往事,一樁樁、一件件,他想起了很多崔滌寫給他的信件,信紙不在眼前,但他記得崔琬寫過些什么。 他已經有很久沒有親自見過崔滌了。他們還是朋友,然而,崔滌成了錄公的敵人。朋友之間,情誼還在,前路卻已被權力割裂,兩人出身不同,原來出生那一刻,就已注定了,十幾年后,兩人會站在不同的路上,往后……他們或許會相背而行。 崔琬覺得自己和崔滌的關系,其實沒辦法和荀靖之與第五岐的關系相比。第五岐會站在荀靖之身側,因為他是武家子弟,武家子弟天生要護衛宗室,他們之間,有天生的信任,沒有中道分途之憂。 誤解、懷疑、嫉妒……?荀靖之南下,建業氣氛緊張,長公主一度防衛過自己的外甥——莫說是姨甥,就算是寒門的親兄弟,尚且會因分家產而不和。手握權力的貴人間的情誼,只會更加復雜。 崔琬好奇,荀靖之可也曾防備過第五岐么,他會誤解、懷疑、嫉妒第五岐么?或許有過吧。崔琬心想,他和崔滌之間,或許也會漸漸滋生出這些情緒,一些已滋生出的這些情緒,會繼續增長、增長,在某一天,拱出一道觸目驚心裂痕。 崔滌在秋浦,錄公說他有謀反之心,錄公不會像長公主善待他一樣善待崔滌。 崔琬想著他的清原,他這唯一一個少小不相識、全靠自己結交來的好友,在心里嘆了一聲。他還記得遇到尸潮逃亡時,崔滌把他從人群里拉出來的手。事情自古難以兩全,他要救崔滌,就要得罪錄公。 前事未可預知,如果有朝一日,錄公奪得大權——這權力不用握在錄公手中多久,或許只要兩三天,而在這兩三天里,錄公懷疑起崔琬來,或者不懷疑他,而是因為一次與崔滌有關的兵敗遷怒于他,他就可能付出性命。 崔琬想見一見崔滌。在北方時,崔滌投軍后,他去尸群出沒的盧州見崔滌,竟絲毫不怕危險,也沒覺得會有什么危險,他只想著,終于要看見不辭而別的清原了,這次他可是抓住他了! 如今,心境變了,他的心里變得沉甸甸的,像是裝了鉛石。再在危險中去見崔滌,感情不復純粹,也沒了年少時的昂揚情緒。 但是他依舊想見一見崔滌。 他會放崔滌回來。 崔滌如果長久被扣在錄公手里,真的會有性命之危。崔滌有自己的傲骨,即使是死,也不該死在秋浦——崔滌是有一身本領的武家兒郎,就算崔琬必須送崔滌去死,他也希望,崔滌是死在了戰場上。 他該留名國朝史書,而非默默犧牲于一場事變,無聲無息死在秋浦。 長公主問崔琬和崔滌的關系如何。崔琬在長久的沉默后,對長公主說:“殿下,我會盡力幫清原的?!焙竺嬉痪湓挘袷钦f給長公主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我不只是說說而已?!?/br> 作者有話說: 1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 ———— 史書,某種意義上的死亡筆記。來,猜猜許朝國史《許書》上最后都會有誰吧~ 韋德音、韋衡,已名在列傳。 ———— 【特邀嘉賓的采訪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