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南朝的名畫師長康自言將為尼寺籌集百兩黃金,以資重建。 長康揮金如土,酷好飲酒,家中從不存錢。期限最后一日,南朝皇帝問長康,可已籌集到百兩黃金? 長康說:未曾。 南朝皇帝說:佛前不可食言。 長康說:明日一日,可有百兩黃金。 南朝皇帝不信。 第二日,長康進入燒得只剩一半的尼寺中,提筆以墨色在一面墻上畫龍,筆下之形,如復生天龍。建業上至宰相、下至流民,紛紛求看天龍—— 尼寺一日收得無數香火錢,數來已超黃金百兩。 南朝皇帝既贊且笑,道:長康一筆畫中仙,另出了百兩黃金做自己入寺查看神龍壁畫的香火錢。 長康的神龍壁畫依舊被保留在通覺寺中,就在寺中第五進的側室中。側室不再放置佛像,只鋪了席子,做了一間空室。 荀靖之跪坐在這處空室中等待自己的姨母。侍從帶刀守在側室外。 墨龍身形勇猛,龍鱗自云霧間時隱時現,給人無限遐想。巨大的龍頭忽然出現,怒目而視,幾欲破墻而出吞噬觀者,氣勢迫人。 墨龍被墻束縛,即使再兇猛,也無法破壁而出。用多層燈芯草編成的席子柔軟厚重,久跪在上面,膝蓋并不會發疼。 荀靖之與墨龍靜靜等著長公主的到來。 青瓷盤中的燃著一支真如香,香灰不時掉落。時間隨著真如香的燃燒而流逝。 室外響起了兵甲碰撞的聲音,有士兵來了—— 長公主來了。 侯在門外的女尼打開了側室的門。 荀靖之聽見動靜,睜開眼睛,看向門口。 長公主和他一樣,都穿了顏色不祥的衣服。白色是喪禮的顏色,其背后是死亡的黑色。荀靖之和長公主都失去了一位親人。 荀靖之失去了唯一的親兄長,長公主失去了一位外甥。 長公主梳起高髻,發后插了兩對卷草紋銀簪,除此之外,頭上再無飾物。至于衣物,她穿了一領灰襟白緞大袖袍,然后披了一件黑色的紗袍。 荀靖之看著姨母的袍子,忽然想起了鬼。 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道亡魂,正在此處觀看自己死后姨母的裝扮——他在觀看姨母以何種衣飾哀悼他的死亡。死的是兄長,其實與是他并無不同。姨母看他,可會覺得是在看他的兄長嗎? 他的血rou之軀似乎已隨著兄長的離世也消散了。 他是一個鬼。 他和自己的姨母對視,他先開了口,說:“姨母。”他要站起來,長公主不自覺地向后退了半步。 長公主說:“坐著吧,八郎。好久不見你了?!?/br> 她走了進來,將自己的侍衛留在了屋外。 這間屋子中無法藏匿士兵,荀靖之沒有提前在室內藏下殺機。 荀靖之看著長公主朝他走近,心中不知該作何滋味。 長公主跪坐在了荀靖之對面。荀靖之敬佩于一個女人的膽量與氣魄。他的姨母的臉上不曾露出恐懼、愧疚或害怕的神情,她只是像一個長輩那樣看著荀靖之,眼神里有無限溫柔,又帶著哀傷。 荀靖之說:“姨母,我為您帶了禮物?!?/br> 長公主說:“我聽說了,有一個匣子?!?/br> “我哥哥去世后,您懷疑過我嗎?” 長公主迎著荀靖之的目光,回看著他,她說:“八郎,我怎么會懷疑你呢。你是最悲傷的人。我現在就在你的眼睛里看見了悲傷,我看見了你的驚恐。你離開北揚州時,曾對我說:姨母,我不會讓您失望的。八郎,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就算天下人都說你做了不該做的事,我也知道,那是他們都錯了,都錯了?!?/br> 荀靖之鼻子一酸,幾乎忍不住要落下淚來,他又想起姨母將他抱在懷里撫摸他的頭發時的溫柔,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潰敗,他問長公主:“姨母……您想我了嗎?” “想?!遍L公主抬起手,然后合起了雙手,說:“我每天都這樣祈禱,我說:漫天神佛、諸天菩薩,請讓我的外甥平安回來?!?/br> 荀靖之說:“姨母,您的心有時候很軟,有時候又硬得嚇人?!壁w彌給荀靖之寫信,告訴荀靖之,長公主曾說,如果可以選的話,她會選要崔滌回來,而不是自己的兒子回來。 崔滌可以幫長公主握緊權力,用賓已是棄子——長公主甚至可以不要自己的兒子。荀靖之說:“姨母,我聽說您曾說,您寧愿要崔滌,不愿意要用賓回來?!?/br> 長公主說:“八郎,我是用賓的母親,可我還是許朝所有人的皇姑。即使用賓恨我也好,但是他作為我的兒子,就算再尊貴,也只是一條命。我要崔滌回來,一旦開戰,他能救下更多人、他能救下幾萬條命?!?/br> “如果您察覺到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您會想要我死嗎?” “你不曾做過。” “如果您誤以為我做了呢?”荀靖之問。他希望從他的姨母那里得到一個回答。如果他的姨母做了不該做的事呢?他該如何看她。 “那是我的錯誤。我會為我的錯誤付出代價。” “姨母,如果我做過,您不姑息嗎?” “八郎,不論是你做了錯事,還是我的女兒、兒子做了錯事,我都可以原諒——只要你們不是以王侯翁主的身份犯下了錯誤。但是,如果你們以不合適的身份,站在了錯的一岸,那我無法姑息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