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趙彌和幾位大臣去了千秋縣,迎接荀靖之。 仲春之時,南方落梅紛紛,荀靖之將踏云騱留給了第五岐,騎了一匹黑馬南下。千秋縣外,眾人早早侯在北城門外,等待著高平郡王回來。 落梅影外,傳來一隊馬蹄聲。 趙彌看見了荀靖之。 荀靖之沒穿戎裝,因連日騎馬,只做輕便的武人打扮:以釘金蹀躞帶束腰,烏色錦袍只穿了左袖,右邊露出了外袍下的回字紋灰錦半臂。 他的右臂上束了一條白色的守哀帶子。 荀靖之的兄長康賢太子亡故,他的一身衣服不帶絲毫艷色。在白梅影里,這一身深而不艷的嚴肅裝扮,反而更使人印象深刻,如一筆濃墨,落在了素色紙上。 一個大臣與康賢太子交際頗深,看見馬上與康賢太子相仿的影子,隱約紅了眼眶。荀靖之下馬之后,將馬交給侍從,與眾人一一問好,那大臣想起康賢太子的尸身暫留秋浦,不得回歸,不由得抬袖拂淚,向荀靖之跪了一跪。 荀靖之扶他起來。 荀靖之未嘗不知道那大臣為什么哭。荀靖之本來以為,提起兄長,自己已能平靜面對了。在泗州收到消息后的三天里,他幾乎做不了任何事情,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去秋浦——但是他不被允許回去。他無法面對任何事情。 那三天里,第五岐一直陪著他,輕輕拍他的背。可他不停地想起死在他懷里的永隆,永隆的血打濕了他的衣襟。在黑暗中,永隆似乎變成了他的親哥哥,又變成了他自己,他死在了自己的手里。 永隆的死是一場死亡的預演,這是對弒兄命運的排練。 荀彰之猝然離世,荀靖之在得知消息的一瞬間,被巨大的命運擊倒在地——那東西龐大而無情,與死結伴而行,碾碎了所有擋在自己前面的東西。 荀靖之不敢呼吸,他的喉嚨似乎已被糠塵塞住,渾身僵硬如鐵,連情緒都變得僵硬……他什么都做不下去。那是死一般的三天,他無法改變自己的情緒,日子似乎不會有盡頭。 二子存一,他和他的兄長,的確只活下來了一個。 他不敢看見太陽,以及任何光亮。他在黑暗里一刻一刻熬過去,死亡降臨在兄長的身上,似乎也已出現在他的身側。黑暗讓他覺得自己離死很近,他感到恐懼,然而又感到幾絲詭異的親近——兄長已處在這黑色之中。 他無法流出眼淚。 第五岐強迫他喝水,他喝了幾次水,隱約猜測到已經過了三天。在一個晚上,他讓第五岐出去,第五岐沒有出去,反而讓人點亮了蠟燭。 仆人去點蠟燭,第五岐在那時捂住了荀靖之的眼睛,怕他一下子受不住亮光——燭火的亮意隔著第五岐的指縫傳來,亮得幾乎是在灼燒荀靖之的眼睛。 隔著第五岐的手,荀靖之的眼睛被燭光刺痛,涌出了眼淚。 他一把甩開第五岐,要把第五岐推出去,第五岐反手按住了他。他打不過第五岐,只能被第五岐摁著。第五岐沒再叫他“奉玄”,他叫了他一聲:“郡王。” 郡王?他是一位郡王,是,原來他是一位郡王。 他的肩上還有責任。 燭光刺眼,荀靖之努力睜著眼睛,眼淚無法抑制地大滴大滴滾落。第五岐松了手,將他抱在懷里。 他抓住第五岐的手臂,失聲痛哭。 恐懼,他遲緩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死亡如影隨形,那名為命運之物,無時無刻不在窺視他,當它的真身顯露時,那真身巨大得幾乎將他擊倒。他在第五岐的懷里大哭。 第五岐輕輕拍他的背。 蠟燭亮著,或許就像眼睛能夠重新接受光亮,荀靖之以為自己的情緒也像這樣,終于漸漸恢復。或許他的恐懼的確已經退去,但哀悼隨之涌了上來,填上了以往屬于恐懼的位置。 再次直接想起亡故的兄長,他的眼睛隨之一熱,眼淚瞬間涌了上來,酸意直沖鼻尖。那無法節制的情緒,似乎又要沖破牢籠吞噬他,他沒忍住微微皺了一下眉,強忍著不適道:“老大人節哀。” “郡王、郡王辛苦。郡王……您……”那大臣說:“臣想起來,原來您與太子殿下只差一刻呀。” 荀靖之是兄弟中的弟弟,但是他和荀彰之的出生,只差了多半刻。他總被當成一個弟弟,似乎心智、體力都比兄長年幼,可他其實幾乎和荀彰之一樣大,他們之間差的只是半刻。 趙彌說:“郡王,長公主殿下在建業的府邸等您。” 荀靖之稍稍平復了情緒,“嗯”了一聲。 荀靖之身后的侍從的馬上帶了匣子,荀靖之問趙彌:“我姨母不在宮中嗎?我有東西要送給我姨母。” 趙彌回答說:“長公主殿下請皇后殿下主持宮中事務。” “趙彌……趙大人,你如今的官職是什么?” “回郡王,下臣任八品副尉。” 荀靖之說:“一別多月,阿彌,我們之間除了主仆關系已斷之外,是否沒有變化?” 趙彌聽了荀靖之這么說,立刻撩袍下跪,道:“郡王一日做臣的主人,便一直是臣的主人。臣時時不敢忘記郡王的恩情。” “你是許朝的臣子了。我可不是許朝的主人。”荀靖之說:“希望我們之間,除身份變化外,感情如故、信任如故。” “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