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崔琬彎起眼睛笑了笑,這不難回答,他冷靜地說:“殿下,死人看不住人。百十死人,不足為懼。” 長公主盯著他。 他說:“殿下善待崔琬,大概不只因為崔琬是進士出身,也是因為崔琬的家族身份——殿下需要告訴江表士族:凡歸順者,皆受優待。崔琬的祖父在秋浦,他糊涂了。王敦之罪不及王導,崔琬只有一個請求,請殿下賜崔琬一座佛寺。勝敗有常,崔琬愿意為殿下效力,我……死不足惜,若有一天,我祖父犯下大過,我希望殿下能讓我祖父在佛寺終老。” 王敦之罪,不及王導。東晉大將軍瑯琊王敦自長江上游謀反,其罪不及同族兄弟、當朝宰父王導。崔琬或做王敦、或作王導,他要為崔家分出一種選擇。 長公主說:“我以為你要繞些彎子,才肯說心里話。” 崔琬說:“殿下是聰明人,我不如早些說實話。殿下高看我一眼,我更該對殿下說實話。時事已至,人必須做出選擇,崔琬所知的官場向來如此:越往前走,就要站左或站右,左右搖擺討不到甜頭。殿下也知道,崔琬是進士出身,隆正是一個有無限希望的年號,其后的乾佑也尚有希望——崔琬便是信過這希望的人,制舉科考一開,天下寒士已看見時局變異,有能之士皆知,這天下可以歸天下人,不必牢牢被世族握在手中。” “可你也出自南朝世族。” “我知道如今已不是南朝了,人心已變,即使許朝近些年有些南朝風氣,其實也回不到真南朝去了。人見過更好的,怎么會甘心長久再守著差的呢。江表門閥久居高位,總有一天會引起眾怒。殿下,如今外族窺伺神器,我不希望看見秋浦與建業互相為難,我愿意為殿下出使秋浦。” 長公主輕輕笑了一笑,笑著問他說:“阿琬,你太聰明。你若是一去不回來了呢?” 長公主的笑,讓崔琬背后一涼。崔琬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雨絲沖刷著石板。 崔琬拱手行禮,問長公主:“殿下覺得誰會是皇儲呢?我不覺得您會認為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該被立為儲君。我有文采,愿意為殿下書寫表文。殿下將表文握在手里,就是握住了我的命脈,我崔琬會一直是殿下的人。” 長公主并不回復崔琬的提問,這問題長公主輕易不能回答,答了,崔琬既可以是她的共謀,也可以隨時出賣她。崔琬總是有自己的心思。 長公主說:“我以為你會繼續等下去,拖著所有事情。畢竟,你在建業住著,我會好好待你。你的詩文寫得很好,只看你的詩文,我也要留住你。” 崔琬笑笑說:“殿下,風平浪靜時,我在建業住多久都可以。我不如殿下尊貴,如今風雨欲來,這大雨一旦來了,我可真就沒命了——北地多少公卿,不都已化成灰燼了么。人不能等著命運,要自己去握住它,否則它到來的時候,人要被它沖垮。” 長公主說:“如果可以選擇,我會要崔滌回來,而不是要我兒子回來。盧鴻烈卻寧愿保自己的病弱外孫,也不愿意保你——他錯得離譜。你去秋浦,他心里一定有愧,你要讓他放了崔滌。我許朝一個大州武將,就被他白白扣住了,他太過分!你要想辦法,讓我的……大外甥,回來。我想他。” 長公主和崔琬一起步行到了大護國寺,長公主將崔琬送到了山門外,自己沒有進去。禁軍冒雨駐守在大護國寺外。 崔琬對長公主說自己會替郇王祈求冥福。 他進了寺,雨里有土的氣味,和一些濕漉漉的香灰氣味。僧人的持咒聲若有若無,在雨聲中回蕩。 他走過了鐘樓、鼓樓,再往前穿過了天王殿,有人從后面的佛殿里走了出來,叫了他一聲:“崔大人。”他說“人”字時,語調微微上挑,不像許朝人說話——是西園寺清正。 崔琬看見西園寺清正,有些意外,“紅葉君,你怎么在!” 清正說:“我可等你很久了。” 崔琬收了傘,把傘交給仆人,問:“等我?” “長公主殿下找我陪你閑聊,你自己住,怕你煩悶。我很高興來找你。” 崔琬笑清正的許朝話說得依舊不好,問他:“你可帶童子來了?我和你閑聊,你童子要說兩倍的話,我得給他備上好水。” 備上好水……崔琬說完才想起來,如今不比住在家中,他只有金山南泠泉的水可喝。不過,至少有南泠泉的水喝,倒也不算太差。 清正說:“帶了,我還帶了貓來。我來陪你住。夏天我見你,你走得急,我和你猜香,沒玩盡興。” “日子過得真快,竟已半年了。” “殿下說鐘山下梅林開得好,你如果想去,我們一起去。在佛寺該說這句話:骸骨の上を粧ひて花見哉1。” 崔琬問:“何解?” “若云煩惱,眾生皆有哉。當說:妝飾骸骨看花去。” 崔琬說:“我倒是也聽過一句日本佛偈。” “是什么?” “佛界易入,”崔琬說:“魔界難入。” 佛界易入,魔界難入2。人在寺中,只用考慮生死,一旦踏出寺外,要考慮榮寵、權力、盛衰,花開得艷麗、或詭異,欲望紛至沓來。 崔琬拈了香,點燃后插在了香爐中,禮佛之后,對清正說:“不去看花了吧,雨氣清香,天氣陰暗,適合燃香。我們兩個找個廊下,猜香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