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二月初八那天,荀靖之尚未得知郇王的死訊時,正在泗州東邊的荒廢縣城中搜尋狂尸的痕跡。縣中遍地枯草,人家門前的楹聯褪色,土地廟中壁畫的顏色也變得暗淡……一切都變成了土或枯草的暗淡黃色。 縣中到處都是死氣,唯有幾棵開花的杏樹顯示出了生機。一叢一叢杏花寂寞地開,開得燦爛,獨立在頹圮的土墻后等待蜂群。 荀靖之走低路側低矮的小土地廟,扶起了廟里歪倒的小香爐,整理過香灰后,從侍從手里要了一支檀香,點上了檀香。香是白檀香。 插上香之后,他忽然覺得冷,明明沒有風,他卻感受到了一陣惡寒,冷得他寒毛倒豎。他從破敗低小的土地廟里向外看,看到了怒放的杏花。 他問廟外的人:“第五將軍沒事吧?” 廟外的士兵說:“沒聽說有事。將軍,士兵在旁邊找到了骨頭,像是人骨,還沒挖完。” 這北方的百里土地,哪里沒死過人。有人骨不算什么。 荀靖之身上惡寒不退,他已出了一身冷汗,額上也滿是汗水,他身側的侍從看見他的臉色忽然變得差勁,怕他是有隱疾發作,嚇得不輕,叫他:“郡王……?!” 荀靖之看見了煙,白檀香飄出細煙,如一匹極輕的絲在風中飄,一小截香灰從香柱上跌了下去,煙霧卷曲,翻出各種形狀—— 香是極好的香,若是仔細看煙霧如何翻卷著散開,便會覺得人間自有神在,非有神功,不能有如此優美的煙霧,輕美如一場夢。 荀靖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他的心里忽然感到了難受,并且他無法抑制地想要嘔吐。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嗓子里堵得難受,不得已,他扶住了侍從。 是瘧疾……?荀靖之扶著侍從緩了一會兒,身上那陣惡寒才退了下去。一支香已經燃燒了一半了。 一棵杏樹在廟外開花,荀靖之聞到了白檀香的香氣,覺得眩暈。離開土地廟不久后,他看見了帶兵走過來的第五岐,第五岐毫發無傷,但他的心里依舊不舒服,隱隱的不安感如同一只小蟲,一直在他的心口嚙咬,他擔心是不是偽秦要突然出兵了。偽秦向原并州、晉州屯兵,一直在窺視洛陽。 眩暈直到晚上也沒有顯出好轉,荀靖之叫了軍醫,看過之后,確認了自己沒得瘧疾。第二天白天,眩暈微微好轉,荀靖之終于得知了昨日的惡寒、持續不斷的眩暈,到底預示了什么:是他兄長的死訊。 許朝失去了一位繼承人,郇王殿下暴卒。 郇王——高平郡王的兄長,忽然離世。 荀靖之在得知消息的那個片刻,沒忍住一下子吐了出來,他的眼睛瞬間充血,因嘔吐而變得通紅。身體比情緒先做出反應,荀靖之彎下身子時,忽然想起來了賀蘭勉,他似乎明白了,為什么賀蘭勉敢說賀蘭奢死了。 因為他們是親兄弟。 二月十一日,荀靖之從亳州上奏,乞求回到秋浦,追悼亡兄。其事不行。秋浦駁回了荀靖之的請求。 郇王的亡故令人想起孝仁皇太女的亡故,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在重重疑云中,死亡忽然到來。流言出現得極快,郇王之死的真相晦暗不明,從偽秦傳出的流言與郇王的死訊一并在天下散播: 許朝隆正年間曾有預言,皇太女有二子,二子存一。如今許朝皇帝病弱,且無親子,高平郡王荀靖之伸手抓向了那道預言,只要他的哥哥荀彰之死了——皇位就會是他的。兇手無疑是荀靖之,正是荀靖之暗示由他提拔起的荀粲殺死了他的親兄長,荀靖之已手握兵權,他在覬覦太子之位,皇帝一死,那新皇帝就會是他了。 二月中旬,許朝沒有人去反駁那些與荀靖之有關的、充滿了野心的流言。秋浦與建業決裂的消息,壓過了與荀靖之有關的流言,甚至壓過了郇王殿下的薨逝: 郇王去世,長公主派崔滌前往建業,迎郇王尸骨回建業,恭請陛下回到建業。錄公受天子命監國,扣押崔滌,指稱崔滌帶兵前來秋浦,懷有不臣之心—— 崔滌背后的長公主占據建業,有謀反之心! 崔滌被扣住,長公主傳召毗陵周家的周鸞和宣城崔家的崔琬到建業來,反扣住了兩個門閥子弟。 長公主留在秋浦的兒子云麾將軍用賓以及諸位大臣立刻被關押。錄公連夜征召手握長江中游兵權的周春霖前往秋浦護駕。周春霖是周紫麟和周鸞的父親,乃是錄公的好女婿。 建業與秋浦隔著重重危機對峙。 許朝困居南方六年,有人說天下要回南北朝——原來這天下不是要回南北二朝,而是要崩裂成三國、甚至四國:偽秦占據關西;傳言中窺視皇位的荀靖之處在關東一帶,稍稍一動,便可以裂地稱王;長江之南,中游的秋浦宣布下游的建業謀反。 長公主怒斥錄公挾持天子、圖謀不軌。 陛下氣色不佳,短暫地出現,讓錄公放崔滌回建業,錄公沒放崔滌,只放了長公主的兒子荀用賓回建業。用賓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孩子,不能帶兵打仗,即使放他走了,也不妨礙大事。 錄公讓陛下出現,以此向眾人證明,陛下在他身側平安無事。為自證清白,二月十五,錄公傳召高平郡王荀靖之回秋浦。詔令稱贊荀靖之有真、義、忠、勇四德,又能知禮懷仁——錄公請荀靖之到秋浦確認陛下的龍體安好,然后與自己一同輔國攝政,共享關白大權,向全許朝證明他盧鴻烈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