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那張臉對他笑,笑起來有一個小小的酒窩。荀靖之感到毛骨悚然,這不是他的臉,是哥哥!哥哥的傷勢怎么樣了——荀靖之一直擔心荀彰之的身體。荀彰之回到長江南岸后給荀靖之寫信,提到自己依舊有咳血的癥狀。 那臉色過于難看,蒼白憔悴,近乎死相。是咳血還沒有止住嗎?荀彰之從虛空中走了過來,抓住了荀靖之的手,當他碰到荀靖之時,荀靖之摔倒在地,打翻了地上的水盆。 水流了出來,荀靖之不覺得自己是倒在了地上,天旋地轉,他感到自己是被荀彰之推進了河水里。哪里的河水……河水里有紅色的血,血絲在水里散開。 頭顱落在冰面上,隔著冰層,一雙雙死魚一般的眼睛注視著水下,它們注視著他,他的衣袂在水中漂動,他想起濮王舅舅教他念曹植的詩。他墜了下去,在無限絕望中,不停地下墜。 極深極深的水下隱約有光, 搖動的水草,碧綠或青綠的水草,比人還高,茂密而柔軟,葉子有如長帶、有如鳳尾、有如松針。亮光……原來是有女子手捧蠟燭走了過來,她們寬大輕盈的衣衫在水中飄動,霧綃輕裾好像是魚的尾巴。 荀靖之跟在她們身后,在水中暈眩地向前走,前面是一座深藏在水下的佛寺。殿中有一尊高大的菩薩木像,他跟著大魚一般的女子們走過去,當她們手中的燭光照亮木像的臉龐時,他發現木像的臉像是母親的臉。 木像早已經被蛀蟲蛀空,其中只有黑暗。荀靖之伸手去堵木像上的裂隙,一雙斷手突然從裂隙里伸了出來,死死抓住他的手,將他往裂隙中拽去,無數斷手從裂隙中向外涌出,如同一群受驚的蜘蛛正在向外爬動。 荀靖之感到了無限驚恐,他想抽回手。 一位女子將蠟燭移了過來,群手見光,四下逃竄。 他抬頭再去看那座高大的雕像,看到了雕像的下巴,不是母親……他認不出那木像的臉像誰。大火在水中燃燒,周遭變得熾熱,他看見木像中有東西在閃光——木像里藏了東西。 他害怕木像中又鉆出無數雙斷手。 火燒到了木像上,那木像崩塌了。 木像中的東西,是一座小的交腳菩薩金像。他又看到了母親的臉,交腳菩薩的臉與母親的臉一樣,菩薩在落淚。火焰開始熄滅,女子們向前走去,荀靖之說:“等一等。” 女子們繼續向前走,光越來越暗淡,躲藏在黑暗中的群手蠢蠢欲動。 荀靖之去拿金像,被火舌舔過的金像燙破了他的手。他的血流了下來,金像沾了血,在他的手下變得面目扭曲,似乎在舔舐流下來的血液。 不是……不,這絕不是母親,這到底是什么?!荀靖之嚇得松開了手,如彈開一般,追著光亮向前跑去,他嚇出了一身冷汗,身后傳來聲音,群手如潮水一般,吞沒了佛殿。 他在黑暗的水里追逐前面的光亮,水里傳來各種聲音—— 將軍、郡王、大人…… 那聲音被水拉長,如金像的面目一般變得扭曲,“將~~軍~~”、“郡~~王~~”,一聲一聲,調子詭異而沉重,令人恐懼。 前面越來越亮、越來越亮,他終于跑出了黑暗,如跑出了一道長長的隧道。手捧蠟燭的女子不見了,紅色的魚向天際游去,隱入了白云中。他看到了遠處的嶙峋石山。云霧之中,一張人臉從山間伸出,身披道袍,頸上生有鱗片。巨大的蛇身盤繞在山上。 荀靖之放慢了步子,向前走去,他越向前走,那條路好像就變得越長,長到永遠不會有一個終點。他的身邊漸漸出現了尸骨。 髑髏堆積。有的枯骨身上還穿著衣袍。 前方的蛇身之人和怪山被云霧遮掩住,完全變成了白色。荀靖之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他正走在一條兩山間的廊橋上。有人在發出歡笑聲——有人從白茫茫的對岸跑了過來,那是一個男子,拉著一個女子,他們笑著跑了過來,衣袂翻飛,當他們經過荀靖之身側時,荀靖之發現他們瞬間變得干枯了—— 他們的衣服沒有變,女子穿黑色上襦、粉色裙子,披紅色披帛,衣服的綢依舊是綢,緞依舊是緞,她的頭發依舊黑,胸前的碧璽瓔珞依舊光澤透亮,可是她發間的珍珠變黃了,失去了光澤。可是……她,或者說他們兩個人的血rou,已經消失了。皮膚緊緊貼著骨骼,如同一層紙皮。 他們變成了兩具可怖的髑髏。 骷髏倒在地上,化成了粉末。身上的衣服如蝶衣一般,留在地上。荀靖之感到愕然,他低頭去看地上的層層衣服,當他蹲下身時,他才發現,紅的是血,粉色的是rou,黑色的是膽汁……那是一地污穢的人的臟器。 荀靖之看清了地上的東西,差點吐出來,有一雙手扶住了他,那人穿一件繡著紫菊的袍子,袍子微涼。荀靖之驚訝地說:“四哥!”他回握荀永隆扶住他的手,卻只握到了一手的血。 四不吉利。四舅濮王慘死。四郎永隆……永隆…… 永隆不說話,他站在原地,依舊保持著伸手的姿勢,血從他的指尖上滴了下來。血也從他身上滲出來,浸濕了他的衣袍,紫菊疊上血色,變成了黑色。 永隆變成了一個血人。 荀靖之發現永隆的心上插著一把短刀—— 插著兼忘短刀。 荀靖之發現自己的手里拿著另一把兼忘短刀。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幾步,他踉蹌著后退,短刀從他手里掉了下去,他扭過身子想要就這樣逃走,他知道是他殺了永隆。然而他前面出現了尸群。他不能再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