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城里又是火又是血,荀靖之出城的時候,城東失火的地方剛剛滅了火,馬從焦黑的廢墟里跑過去,荀靖之的臉上帶上了炭灰,他又曾被一個人兜頭灑了不知道什么土灰,因此不敢直接洗臉,怕一洗臉,讓臉上的灰土炭粉迷住了眼睛。 趙茂追了荀靖之幾步,問:“郡王,城里怎么樣?” 荀靖之說了四個字:“死人發臭。” 荀靖之的眼前發黑,他見了太多死人,跟著他去城東的士兵里,有人在看到一地腐爛的尸體后直接吐了出來。尸群駐留之處,如一處露天墳場……尸體的腸肚流出,肌rou從骨頭上掉落,有些尸體已經瘦得像骷髏了,鼻子塌陷、眼球塌陷,面目難辨。 這是在冬天,萬物腐爛得慢,大地上沒有蠅蟲。還好這是在冬天。 無數面目難辨的尸體躺在地上,它們已經失去了自己生前的個性,面龐因腐爛而變得相似,像是全都被死亡戴上了面具。它們已全都是死亡的臣仆。 野狗狂叫,狂尸不時出現。尸群看見活人后,興奮欲狂,踩著尸體向著活人跑來,有的狂尸的腳陷在死人的肋骨與胸腔中,有的狂尸狂奔著跑來,留下一地腥臭的血印。 趙茂看荀靖之的披風沒了,問荀靖之:“郡王的披風脫下來了?別讓渾小子們拿丟了。郡王進帳吧,我讓人去給您找披風,外面冷。” 荀靖之說:“……就當丟了。” 荀靖之身側的侍從說:“郡王給人了。” 趙茂問:“哦?” 侍從對趙茂說:“你是不知道啊老茂!我們去了城東,尸群烏泱烏泱的。我們射箭之后,中箭的狂尸滿地亂爬,我們聚在一起,往城東深處走,防備著四周,邊走邊動手,處理狂尸。走到某個地方,一拐,有一處大宅子,嚯,好大的宅子,大門外掛著白幡,宅門緊緊關著,毫無動靜。我們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鼻子聞多了尸臭,早不管用了,不知道那里面是有一宅子死人,還是有一宅子狂尸。那會兒已經是黃昏了,郡王一腳踹開了門,宅子里安靜得嚇人,古怪極了……老茂,我和你說,我以為自己看見鬼了……” 荀靖之覺得頭暈,他沒管侍從在和趙茂說什么,先往營帳里走了,打算去把臉洗了。洗過臉上的土后,或許再用冰涼的水多洗幾次臉,頭就不暈了。五岐兄這幾天就會回來了,荀靖之不想在頭暈目眩中見第五岐。 已經好幾個月沒見五岐兄了,荀靖之想起“第五岐”這三個字,就緊張得厲害。見一面吧,五岐兄,好久不見了。他一定遠遠看見第五岐的影子就開始笑了,他會伸出手,爽朗地笑,抱一抱他許朝的第五將軍——穿銀甲的許朝將軍,攬住他,然后拍拍他的背。 頭暈。荀靖之覺得眼前似乎變得更黑了。 士兵準備了兩盆清水,荀靖之洗過手后,拿手帕擦去臉上的灰土。 帳中黑暗,士兵移來蠟燭,問荀靖之要不要拿來一面鏡子,讓他對著鏡子擦去臉上的塵土,荀靖之說對著水照也是一樣的。士兵于是又將蠟燭移進了荀靖之的臉幾分,燭光在盆中的清水上搖晃,荀靖之的臉的影子也在清水上搖晃。 荀靖之擦去了一部分臉上的土,帕子瞬間變成了灰黃色,他的膚色露了出來。在清水的倒影中,荀靖之的臉漸漸恢復了原本的樣子。他的臉色十分差勁。 荀靖之洗了臉,越來越覺得想吐,他熟悉這種感覺……他不顧火焰燙手,伸手掐滅了燭火。不能再有火了。荀靖之頭暈得彎下了腰。 士兵叫:“郡王?” 荀靖之對士兵說:“出去……把屋里的水倒了,再去打一盆打涼水來。” 士兵慌了,抱著水盆跑出去,叫趙茂進帳來。趙茂跑進營帳的時候,荀靖之已經暈過去了,臉上還帶著水珠——他連擦臉都沒來得及擦。趙茂看見荀靖之倒在地上,嚇了一跳,侍從扶起荀靖之,喊了幾聲:“郡王!郡王!”強行撥開他的眼皮,發現他的眼神渙散。 侍從替荀靖之擦干了臉,將荀靖之扶到榻上。趙茂一把揪住那個跑出去叫他的士兵的領子,差點把人拽離地面,問他:“你做什么了?!” “沒沒沒、沒,大人,我什么都沒做,郡王讓我去打涼水。帳、帳外就站著士兵,你不信問他們,我就是端了水,不是我做的啊!!” “郡王說什么了嗎?” “郡王對著水擦臉,營帳里黑,我拿蠟燭為郡王照明,郡王忽然伸手把蠟燭掐了,看起來很不舒服,郡王讓我把他的洗臉水倒了,再打水來。” 趙茂說:“蠟燭!!蠟燭有問題。”他把那支燒了沒多久的蠟燭拿在手里,對荀靖之的侍從說:“這營帳里不能待了,去我的帳里。我們都出去!!!” 侍從背著荀靖之迅速離開了荀靖之的營帳,趙茂讓人去叫軍醫。 趙茂的營帳里陳設簡單,當中擺了一扇用來擋風的六折屏風,床就在屏風后。屏風前不遠處有坐榻,幾案上鋪了宣紙,寫著幾個不算整齊的漢字——荀靖之讓趙茂讀書,趙茂便趁無事時向參軍學習讀書寫字。 趙茂讓人在自己的床上鋪了郡王的被褥,讓侍從扶著荀靖之躺了上去。軍醫來替荀靖之診斷,脫了荀靖之的甲衣。荀靖之的中衣衣領上沾著血跡,北海郡城中廝殺不止,他已經累了一天了。 荀靖之依舊在呼吸,呼吸略有急促,他的臉色已不像他在清水中看到的那般慘白了,肌膚下暈開了淡淡的紅色。軍醫診脈之后,查看了荀靖之的臉色,又看了看他的眼睛,最后得出結論:郡王像是醉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