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錄公說:“陛下,這是您的江山,您是江山的主人,要當天下的家。老臣的心愿說小也小,老臣唯希望陛下如愿,可是說大也大,陛下如愿,便是意味著國泰民安。老臣三生有幸,壯年伴隨親王之側,見證了一位帝王的成長。陛下是臣最驕傲的學生,是厚德仁君,少時便工于詩賦,又精通樂理。您還記得您十五歲時,在先帝的宴會上,只聽一遍笛曲,便橫笛吹出了那曲子嗎——分毫不差。陛下,在長安時,老臣白發人送黑發人,獨子早亡,您向皇太女祈求給予老臣的亡子更高的官位,給他無限哀榮,您來看望我……老臣為能陪伴在您身側,感到榮幸,這是一種讓老臣顫栗的榮幸。” 當天下的家,崇煦在當天下的家嗎?他說:“老師,你若是去世了,朕一定會為你落淚的。朕有時候恨你,不過還是舍不得你,朕對你還有信任,你不要辜負了朕。我師生既是師生,也是君臣,陪伴對方實在太久了,在建業,我們出于各自的身份,多有不和。你是長輩,但是是臣子,你要進諫;朕是君主,卻又是學生,有時候被你為難,真不知如何是好。朕若是先你走了,你可要記得為朕哭一哭,你若不真心哭,往后過朕的皇陵,得受腹痛的懲罰。” 車過腹痛。崇煦開玩笑一般說完了自己的話,錄公驚恐地說:“陛下頭發尚黑,臣已白頭了!陛下福德無量,萬壽無疆!!”崇煦把自己的老師扶了起來。 長江的水拍擊石岸,江水的顏色如同寒冷的碧玉,在水聲中,崇煦說:“老師,不要藏著你們那往上游運送東西的船了,讓朕坐一坐,借你家的力,看看朕的江山。以后,若是建業無事,你家的船不要再往上游走——你一定要記清楚這件事。我們都不藏著掖著了。害怕……你們害怕建業會有尸群,又有什么錯呢。不過,朕不希望你走,想保全家族沒有錯,但是你不能讓建業人陷入過分的不安中。” 錄公拱手,領受了命令,離開了崇煦身側,他跪得有些久了,站起來后,走路有些不穩。崇煦讓一個宮監扶住了他。 崇煦讓人叫了荀粲過來。他最初知道荀粲,是因為自己的外甥,在圍獵時荀靖之將最好看的雉雞尾翎獻給了自己的舅舅,告訴舅舅這根尾翎也是最長的一根尾翎,而雉雞是荀粲射得的,他是荀家人,乃是新城郡王的重孫。那時崇煦看著在陽光下閃耀的尾翎,想起“白馬翰如”四個字,翰如——雉雞的羽毛,真是華美。 后來眾人不在建業了,崇煦有一天看見了雉雞宮扇,忽然想起來新城郡王的重孫似乎在建業,召見了他。他們都姓荀,同一個姓氏讓崇煦感到了些微安心。荀粲能騎馬射箭,不愧是宗室兒郎。 崇煦讓荀粲等一會兒去檢查江表門閥的航船。宮人拿著高大的遮塵扇跟在崇煦后面,遮塵扇是孔雀扇,孔雀羽毛和織金錦緞在太陽底下閃光,漂亮極了。崇煦只讓掌扇宮人跟著自己,讓提著香爐的宮監留在了原地,不必再給他熏香了,他想聞一聞水的氣味。 江風吹動枯干的葦子,崇煦順著葦叢走,隱約看到葦叢中有金色的東西在閃光。他的臣子曾告訴過他,江表門閥的家仆在江邊遇到過不干凈的東西,周家人悄悄請道人做了幾場法事,在江邊的葦叢之中結了紅線陣,又放了以錦緞覆蓋的驅魔草人,那閃光的是草人披著的錦緞吧…… 江表門閥被無數建業人關注,他們是真的感到了恐懼,還是在制造恐慌的氛圍,試圖以神怪之說左右輿論呢。崇煦感到不解。賢妃對崇煦說宮中也有不干凈的東西,崇煦體恤賢妃懷有身孕,遷就了她,假裝自己信她。 葦子發出嘩嘩的聲響,崇煦將目光從亮點上收了回來,問自己身側的荀粲會吹笛嗎,荀粲說不會。崇煦說如果葦叢什么都沒有,只藏著一個老翁,縮在邊兒上,釣到了一條顏色艷麗的紅魚,那真是有趣極了。荀粲說長江不封凍,或許會有人釣魚,希望釣魚的人不要驚擾圣駕——崇煦聽完笑了笑。他覺得荀粲不像王孫之后,更像個心直武人,心直且實在,倒也可愛。 武家子弟中,第五家阿岐命途奇險,武士文心,他有奇謀,又精通笛術,最得崇煦青眼。崇煦覺得第五岐是能吹出笛曲精魂的知音之人,他的外甥彈奏《道成寺清姬變》的尾聲,那是段怨魂升天的故事,第五岐聽著琵琶,執笛相和,笛聲響起時,崇煦在一瞬間有了落淚的沖動,他在笛聲中確知——清姬已遠,斯人已去矣。除了阿岐,北崔崔家的阿滌勇武穩重,崇煦也記得他。另有曹霸等人,他也一一記過他們的名字,他重視這群武家子弟。 錄公請人告訴陛下葦叢深處偶爾會有泥沼,行走不便,請陛下回來。崇煦回來后,讓荀粲去查看了航船,確認安全后,登上了航船。 崇煦興致忽至,想要坐船離開建業一天,他也沒想到,這件事如此輕易地就發生了。他給了江表門閥面子,上過他們的船,不再追究他們以往做過的事情,這次江表門閥該知道他的心意了。 崇煦登船后從大船上再看長江,覺得和在岸上看,真不一樣,視野變得開闊,水從四方涌來。水紋波動,層濤起伏,錄公命人開航,請自己曾經的學生進入船艙中聽曲子。 崇煦問錄公:“崔家阿琬在嗎?這時候不聽曲子,讓阿琬講一講和長江有關的志怪故事,應該會更有趣。”崇煦說完,想起來了崔琬似乎不在建業,對崔琬的祖父說:“崔公,朕好久沒見你孫子了,他不在吧,朕記得他離開建業去外地任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