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神仙眷侶…… 他們何以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呢? 皇后殿下祈求陛下允許自己出宮到道觀中長住,為國祈福。陛下沒有答應。陛下回了自己的殿中,新妃讓宮人給陛下送來了石榴。以前陛下有修仙問道之心,他記得道門中說,石榴有人的血rou味,不可以供神,所以他不怎么吃石榴。 新妃很好,但……人不如故。陛下見了石榴,心中的悒郁之情更盛。唯有妻子是他的知己,如今他們兩不相知了。大外甥彰之忙著北伐的事情,留在建業的外甥用賓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澤晉懷有身孕,身體不適……他住在宮中,忽然前所未有地渴望親情。最終,他叫外甥靖之回了一趟建業。 荀靖之給陛下帶回了越州新剝的雞頭米和越州的時曲。陛下難得地笑了笑,說雞頭米新鮮、越曲清新,下令讓宮中的樂人學習越州的曲子,留外甥在宮中住了一夜。 陛下留荀靖之住在宜春殿,和荀靖之對坐,談起舊事,在夜半時才從宜春殿離開。陛下說延嘉殿有一座名士所畫的屏風,他少時頑劣,和長公主拿筆給屏風上的所有人物都畫上了胡子,先帝高宗笑他們兩個淘氣,讓宮人留著屏風,說給他們長大了再看。后來先帝莊宗踐祚,莊宗也讓宮人留著屏風。 看不到了,屏風大概還在太極宮里,但陛下現在住在建業的宮城中。 高宗……沒有子嗣。或許高宗對陛下的寵愛,與陛下現在對待自己的外甥時的寵愛相同。 陛下提起舊屏風,荀靖之說他記得舅舅給他講過屏風上的故事,畫的是漁人尋仙不遇故事。陛下回憶著屏風上的故事,又給荀靖之講了一遍,問荀靖之自己將這故事記得有沒有錯處? 荀靖之說沒有錯。 陛下哈哈一笑,說看來自己還沒有老到記不清事情。 他說:“我自己其實常常想這個故事呢,所以我記得清楚。我以為這故事是勸人不要輕易后悔,路是單向的路,只往前走,退不回去,一旦走了就莫追悔。如今再想,這故事應該還有別的含義罷,我再想幾遍,或許就想出來了。” 陛下問荀靖之還記得多少舊事,荀靖之說他記得太極宮里的薰風殿也有畫屏,人物被放在畫中的茅草屋里、高樹底下、江山之間……顯得格外地小,他那時候是個孩子,所以將畫中有一個和他差不多的人物這件事記得格外清楚,畫中有一個小女童。荀靖之記不得屏風上畫的到底是什么了,但是記得先帝莊宗抱著他,教他認屏風上的字:我、人、玄、今、去。 陛下說:“我也記得這個屏風,我曾經愛讀集仙錄,這屏風里的小女童是杜蘭香,漁家夫婦在江邊撿到了她,她長成之后,飛升而去,去之前對養父母說:‘我仙女杜蘭香也,有過謫于人間。玄期有限,今將去矣。’”* 玄期有限,今將去矣。 陛下又念了一遍“玄期有限,今將去矣。”說:“去矣,去哪兒呢?”他問荀靖之:“八郎為什么退出道門了。” 荀靖之說:“白日飛升無望,羽化登仙不可得。靖之知道自己是凡間人。” 陛下笑著嘆道:“我今日已知,佛道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將相所能為。我非能舍一切之大丈夫。八郎,這不是因為你是靖之,你是荀靖之。因為我們姓荀……這是福氣,也是拉住你的責任。” 陛下讓人撤了幾案,拍了拍荀靖之的肩,說:“辛苦了,八郎。” 荀靖之認真地說了一句:“舅舅更辛苦。” 陛下聽見一聲“辛苦”,鼻頭微酸,誰會覺得皇帝辛苦呢?皇帝吃得好穿得暖,有歌舞看。也就是外甥會心疼舅舅罷了。他和荀靖之坐在榻上,舉盞飲酒,對荀靖之說,自己若也有個像荀靖之這么大的兒子或女兒就好了。陛下接連飲酒,荀靖之聽見陛下咳嗽,勸舅舅少飲酒。陛下讓宮人拿笛子來,說好笛如酒,在夜里吹了幾支笛曲。 以往的笛曲記不得了,吹了幾曲,都不能徑直吹完。 笛聲斷斷續續……陛下不再吹了,放下了笛子,眼里滿是淚水。 他側頭問荀靖之:“八郎,我們明年就回到北方了吧?回北方吧,天地廣闊……這建業太逼仄,我要當全天下的皇帝、我本該是全天下的皇帝。”淚眼模糊,陛下覺得這是因為自己喝醉了,他拉著荀靖之的手一遍一遍問荀靖之,他們會不會回到北方。 他唯一的指望,回到北方。 荀靖之說:“舅舅,我們一定會回去。” 好,一定回去。陛下抬了抬眉,微微仰起臉,讓眼里的淚意退了下去。人生能希冀什么?他貴為皇帝,不過是希望還有人愛他。不是愛皇帝,而是關愛他這個人。老師勸諫他不要被讒言迷惑,他不知道近習是在拍他的馬屁嗎——他們只不過指望著從他手指縫里給他們漏下權力。但是他需要有人愛他,告訴他他完全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是主人。 陛下重新打起精神,說:“等我們回了長安,八郎就做親王。咳咳,你若是再想入道,舅舅為你在天下修八百座道觀——不論你走到何處,都有地方住,你就知道這是你愛過的天下、這是你舅舅關心著你的天下!” 陛下再次拿起了笛子,請荀靖之彈琵琶為自己伴奏,斷斷續續吹了一支莊宗所作的破陣大曲。宮監兩次提醒陛下夜深了,該休息了,在第三次提醒時,陛下終于離開了宜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