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荀靖之聽了第五岐的話,有些愕然。第五岐說:“殿下是長輩,在殿下再次開口,說我剛才說過的話前,我不知道殿下說的我該愛你是試探還是要求,我驚恐地站在原地,不停地想我怎么樣能不把你牽扯進來。” 荀靖之說:“我……不夠了解我姨母。”他回過神來,拍了拍第五岐,說:“我姨母都說了:我愛第五岐。我們的事情,我可不能不牽扯在其中。我想著,就算我姨母真的生氣了,那我就去北揚州挨一頓罵,我們兩個一起被罵一頓,也就沒事了。” 第五岐說:“哪里是挨一頓罵就能解決的事情。” “那就挨十頓罵。胳膊、腿和心都長在我身上,要是有人不允許我見你,我卻偏要見你。我翻墻見你,敲你屋門的時候,你記得給我開門。” 荀靖之這話說得很孩子氣,第五岐笑了笑,順著他的話開玩笑說:“不必翻墻,我肯定在路上等你,我們兩個直接走了。挨罵是白挨罵。我沒有犯錯,奉玄也沒有。” 第五岐說完,荀靖之忽然想,是的,他沒有犯錯。天地生他,他以真心愛人,這不是犯錯。 第五岐是趕路來的,說了一會兒話之后,荀靖之怕他太累,讓他靠著自己小睡一會兒,他說等回了城里,他們有的是說話的時間。第五岐并不勉強自己,靠著荀靖之閉上了眼睛。 荀靖之靜靜看著第五岐,五岐兄的眉眼好看,眉毛清晰分明,一雙眼睛美而冷冽,有英武銳氣……眼睛若只是美,其實不夠美,五岐兄的眼中有神,眼中的一點冷意,如大雪中有一點伽羅香。 超乎色相。 五岐兄閉著眼睛休息,荀靖之覺得也很好看。眼睛的貪欲在于喜歡看好看的東西,他有一次看著第五岐,看著看著想起來齊宣王的一句話:寡人好色。 寡人好色,荀靖之暫時收回了目光,靠著車壁,又想起了姨母冒雪和他一起走出宮去的那天。還俗,他銷去了道牒。舅舅、姨母、哥哥……他的下屬,互相攻訐的官員。第五岐在他的身邊。 過去和現在糾纏在一起,荀靖之沒想到,如今的自己竟然在處理越州的公務。五岐兄年少時可想過,有一天他們會處在這樣的境地中嗎? 克紹箕裘、踵武賡續,這樣的詞有時候讓人厭惡。第五岐是武家子弟,他想打仗殺人嗎,他不想打仗殺人。佛經或是兵書——人說慈不掌兵。荀靖之覺得這句話不對。只有見眾生相而尚有一點慈悲心的人,才能用好利刃。 慈悲是將人當作人看。憐憫這個詞太高高在上了,其實沒人能超出這個無情世間,高高在上俯視所有人。菩薩的心是慈悲心,不是憐憫心。 無慈悲心者,見人如見螻蟻,殺機之下,不存生機。 然而,每當荀靖之想起盧州,又會覺得,或許“慈不掌兵”這個詞是對的。慈利眾生,不利于己——韋衡因為那一點點介于憐憫與慈悲之間的心軟,死在了龍門所。韋衡死后,盧州沒有好起來。 這世間的成敗仿佛只是偶然的集合,不會被仁義、慈悲的宏愿所感動,而是被人的貪婪、私心推著往前走。 寡人好色?荀靖之看向第五岐,不只是因為色相。五岐兄從不自命清高,但是從不貪于私利,荀靖之欣賞他的風骨。 “韋衡”……這已經是一個有些陌生的名字了,韋衡說他年少時不知道什么是鎮軍府,人難以預測自己的命數。以前荀靖之不理解韋衡的所作所為。現在他成了長官,曾經站在他身前的韋衡、師姐、師父、宣德郡守……都已退場,他手握權力,親自面對著這個世界,他那年少時代的幻想和豪氣已被現實壓碎,或許他體會到了韋衡的感受,他看到的不是一個秩序井然的官場,這是一個金玉其外的爛攤子,無數裂痕在暗中蔓延。 這世界是堪忍世界,苦在其中。錢、糧,兵馬。宦海,上下。權力傾軋,利益紛爭。 貞和二年,陛下賞賜盧家三頃良田,錄公不敢接受良田,只請陛下將會稽郡外馬塢山下的荒地賞給盧家。 許朝有律,墾荒所得土地歸墾荒者所有。從明夷二年開始,百姓就開始在馬塢山下墾田了:割去雜草、犁地翻出土中的硬石、廢力把肥挑到田間、施肥曬田,百姓花兩三年墾出了一塊一塊可以用于耕種田地。然而到了貞和元年,明州依舊上報馬塢山下的土地是荒地,荒地是無主的,錄公坐享其成,“謙虛”地將大片“荒地”收到了盧家名下。 越州浦江郡上虞縣有五頃上田,但縣中稅收不足,去年有三個月沒給縣吏發餉。上虞縣的上田是崔琬家的私產,崔家的田地免征賦稅,從縣衙走三千步就能望見城外的上田,不過,縣令休想從上田里要到一粒稻子。 上虞縣這樣的地方到底是窮還是富?地是算多的,還是算少的。荀靖之有時候很想把吳寧郡的崔琬叫來,問崔琬知不知道他家一年能收幾萬石稻米。 秋日……該收賦稅了,許朝正在征兵。 荀靖之看了看身側閉目休息的第五岐,自己也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因為第五岐在他身邊,他才敢放松下來——他一直不敢松懈下來,現在他察覺出自己有些疲憊了。江表門閥常年經營越州,越州的人情和政務都比郢州復雜得多。 左支右絀。 到城門外時,士兵核查入城人員,車馬一停,荀靖之醒了過來。第五岐也醒了。第五岐醒得比荀靖之早,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攬住了荀靖之的腰,似乎是怕荀靖之在睡著的時候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