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最后一面……希望他和誰都不是最后一次見。 第五岐接下來的話將荀靖之從不高的情緒里拉了回來,他說:“奉玄,等到那個時候,我們就養一頭小羊吧,或者養一條小狗。杏子熟透了,一熟就熟了太多,掉了一地,沒人去撿,撿都撿不過來,堆在地上有了酒的香味。我們兩個帶小羊出門,小羊吃地上的野杏,我們把杏仁撿起來,能撿一大筐。” 荀靖之說:“撿杏仁做什么?” 第五岐說:“磨成杏露。” 荀靖之笑了笑,“嗯”了一聲,他說:“好,我等著那一天。十年之后……十年之后,我們已經回到北邊了,我們也找到賀蘭奢為他重新安葬了。澤晉的孩子已經大了,能跑能跳,叫我‘舅舅’……我會告訴她,五岐兄也是‘舅舅’。我希望我哥哥也有了孩子,他叫我‘叔父’。” 提起舅舅、叔父這樣的稱呼時,荀靖之猛然發現,好像沒人會叫第五岐“舅舅”或“叔父”了。第五家殉國,安德楊家留在長安生死未卜……族中大約已經沒有什么人了。 當荀靖之還是“奉玄”時,第五岐有母親、叔父、外祖父、外祖母,荀靖之有時候會羨慕他有家人。如今情況調轉。 世事過于殘忍,不看倒是沒什么,一但細看…… 細看,能看見什么?盧州冬天里的某一條河,河面上結冰,又落了雪,干干凈凈的,然而往下仔細一看,冰層下面滿是尸體,河水也為之變色。 好厚的血跡。 第五岐說:“奉玄,有些話說了似乎有些太重,但是有時候,我確實覺得:我只有你了。我當佛門上人的學生,但我不會出家,佛門為人指路,我的老師說:‘這是老幼無別的世界,誰會先死,并無定規。2’他說的是對的,但是那不意味著佛門的路是我要走的路,我不愿意脫俗,我有父母、有家人,母親教我做人要有情義,我渴望情義……年歲漸長,世事變幻,我沒有了父母家人,在日本國,我曾想過出家,就像我師弟曾經想過的那樣,但我放不下。我依舊愿意與佛門結下善緣,也只愿意結下善緣,我要走一條自己的路。當我行路時,我遇見了你,你是和我比肩而立的人,不論怎么樣,我們都會扶持著走下去的,走到最后。” 立。一些人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3 荀靖之“嗯”了一聲,他“嗯”得毫不敷衍,這是認認真真的一聲“嗯”。 他說:“好友,下個月記得給我寫信,我會給你寫的。” 第五岐說:“我會想你的,好哥哥。” 荀靖之趴到案上笑了起來,第五岐捏了捏他的后頸,荀靖之歪頭貼住了他的手。 我會想你的。 還沒分開呢,就開始想了。 北方。“奉玄”回不到北方,“佛子”也不再被提起。一場北伐,要喚起的是前生的前生。荀靖之感受著第五岐手心的溫度,閉上眼睛,想起一聲敲玻璃缽的聲音——還不領悟嗎?人世種種痛苦與爭奪,落在身上時重如泰山,一旦領悟,輕如春夜之夢、風前塵土,一拂即去。 但是不能領悟,因為大部分人本來無處可逃。 必須有人站立于大地之上,背負泰山,直面一個老幼無別的無情世界。 作者有話說: 1溫庭筠《女冠子》 2鄭清茂譯《平家物語》 3 《論語》: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 第193章 星散3 以衰老旁觀,以青春起首,以墳結尾 連日的趕路讓荀靖之感到了疲憊,然而他和第五岐在天色轉亮時才一起睡去。 晚上天氣悶熱,荀靖之在上床前沒有讓婢女落下床帳。離床不遠處的蠟燭燃燒了大半夜,化為一灘燭淚,微弱的燭光在搖曳了幾下之后熄滅了。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于是能察覺出黑暗中模糊的輪廓,荀靖之了看見窗外的樹影。 天光微亮,顯出一種灰暗的藍色。樹影是黑的。 荀靖之在某一個片刻產生了一種錯覺:這是在一場雪里。白色、黑色……天色暗暗發白,雪中的樹是黑色的。棉絮一般的雪從天上飄落,抬眼的時候,眼前連續的景物會被飛雪打斷。 樹,堂庭山有樹。隱微藥師說從盧州出察坎關后,關外有廣闊的草原,草原上的樹很少。 察坎關外有人種胡麻,胡麻開藍色的花,一片一片藍色的花,鹿在胡麻花里奔跑。冬天到了,草原被茫茫的白雪覆蓋,雪里有鹿的頭骨、牛的頭骨、馬的頭骨…… 過去發生過戰爭的地方,有人的頭骨。 有一個來自室韋姓屠萬真的年少將軍曾說,冬天土地被凍得發緊,骨頭被收緊的土層擠壓,會發出“咔啦咔啦”的響聲。 姓屠萬真的人面目模糊,他只剩下了一顆頭,但是不讓人感到恐懼…… 荀靖之困了,閉上眼睛之后,思緒變得沉重雜亂,沉重地墜著人,讓人不由自主地要陷進夢里。半夢半醒時,荀靖之忘了自己是在道藏中還是在《隆正文英》中看到過“夢浮橋”三個字,夢乃漂浮不定之橋。 不要入睡,五岐兄還在身側嗎?如果他的身體感到疲憊,這是真實的疲憊吧。他真的累了,連手指也不想再動一下。纏綿、不舍這類字眼,是像夢浮橋這樣忽然出現的想法,還是真實體驗過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