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荀靖之說:“好。” 第五岐坐了下來,荀靖之在第五岐肩頸處捏了幾下。第五岐說自己渾身疼,倒也不是真的難受,他是想讓荀靖之做點別的事情,稍稍分神,別被煩心事纏住。 第五岐問荀靖之:“奉玄在想什么?” 荀靖之說:“想一些以前的事情,和人沒有關系,想自己看過的書。” “什么樣的書?總不會是傀儡戲文。” “我是在想,自己看過的儒門的書太少了。小時候我在宮里讀書,只零零散散記得‘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2這樣的句子。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從來沒想過修齊治平——我覺得自己不是士人。” 修齊治平?荀靖之想,他后來入道了,他叫“奉玄”,“玄”是玄門的玄,他讀的是道經,道經《莊子》里寫的是德蕩乎名、智出乎爭——出名是相互傾軋的結果,智慧是人與人相斗才會用到的東西,《人間世》曰:“二者兇器”。 他說:“我有時候會憎恨自己,我似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好友,我不該做一個舉棋不定的人,道還是儒,我必須要選一樣,進和退是矛盾的詞,我不可能既想著退又想著進。如今,國事在前,我該放下一切顧慮,去進一步,對嗎?” 就像《梅坑將軍》所講的房大明故事,放下生死,拋下一切,只想著去進一步。 第五岐說:“奉玄,其實是我們無路可退了。我和你都已經被卷入局中,像我們這樣的人,想要全身而退、避世避禍,幾乎不可能。我聽說裴曇的丈夫周鸞回了毗陵老家,然而,只要他姓周,他就永遠無法擺脫周家,假如他的父親或哥哥犯了王法,不論他是不是去種地了、不論他種了多久的地,他都要連坐受罰……我們也是這樣。” 只要周鸞姓過周,只要他是他父親的兒子,他就逃不掉周家人的命運。榮辱相共、必須相共——家族昌盛時不想分得一絲榮耀,不可以、躲不開;家族受辱時自己不想擔上侮辱,不行——“家族”就是這個意思。 族,江表門閥,世家大族,做大族子弟,不是沒有代價的。 族,高門武家、宗室天家……哪里不是族?人被放置在關系中,才能獲得自己的身份。 寒人的痛苦在于缺少關系,進無可進;高門的痛苦在于天生處在關系中,本來無路可退。進無可進者多,想退的人少,但是會有人想退。 退……不得退路。 第五岐可以不是安德楊家的孩子,但是他必須得姓第五,他是家國所需要的武家子弟。第五岐說:“奉玄,我也常常有所懷疑,懷疑自己是不是該繼續走下去。人說世事如夢,又說大夢難覺,我有時候看不清何者為真、何者為幻。半夜夢醒,我不知道未來的路上,會不會有道義,我怕前面是一片廢墟……就像我師叔說的瘋話。世上其實沒有道義,除了強弱,其實什么秩序都不存在。”他抓住了荀靖之的手,說:“我替你捏一捏。” 荀靖之坐了下來。 第五岐替荀靖之按摩肩頸,荀靖之的肩頸處微微泛起酸疼,不過疲憊感卻有所消散。荀靖之靜了一會兒,說:“好友,如果除了強弱,什么都不存在,那就再好不過了。” 第五岐問:“為什么?” 荀靖之說:“乾佑九年,你替我和亂軍走了,然后失蹤了。我覺得是自己害了你,更是亂軍害了你,我想恨亂軍,然而他們在變亂里早就分散成一個個的人,不再是原來的亂軍了……我連恨都無處去恨,除了自己,我該恨誰,恨一支已經沒有了士兵、徒有其名的‘亂軍’嗎? “好友,我想了很久,久到或許到了現在,我才隱約想明白:如果我想復仇,我就得盡量做一個有仁義的人,這就是我的復仇——這就是我對這個不公允、秩序混亂的世界的復仇。我不只要對一支亂軍復仇,我要報復這個允許亂軍存在的世界。我最初讀道經:“天性,人也;人心,機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3”人心不夠好,而天道是公正的,人應該法天、法地,但我后來所見到的世界,缺少仁義秩序,如果它真的缺少仁義,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正因為如此,我才應當盡力維持仁義的秩序——如果世界乃是一片廢墟,人偏偏要用仁義筑廬其上,就是人對它的報復。 “好友,我到了建業后,最初一直在清玄觀清修,但我漸漸想要復仇,怎么復仇……我那個時候不知道,但是我感受到有什么東西憋在了我的心里,卡得我幾乎無法呼吸。我姨母來見我,打了我一耳光,告訴我我該負起責任,我那個時候忽然發現,不論我有沒有找到復仇的方法,我都不想再做修士了、我也做不下去了。” 明夷二年年末,荀靖之銷去了道牒。他銷去的,也只是道牒,有一些事情,他一直記得、死死記得。 貞和初年,他出任郢州刺史,暫時忙了起來,繁忙的公務沖淡了他的厭世感受,他和姨母、舅舅寫信,舅舅不說治大國如烹小鮮,舅舅說治理天下如分麥餅,誰有誰的麥餅: 外族人的麥餅不夠吃了,就會來搶許朝人的。許朝要做麥餅,然后給自己的人分麥餅,道家、法家、儒家、各種稅法……都不過是分麥餅的刀子,上位者不要被刀子困住,要挑好用的刀子分麥餅。 得做麥餅,所以荀靖之得待在郢州,勸課農桑。要防止人來偷麥餅,荀靖之要防備圖倫人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