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門閥子弟,真是平流進取、坐至公卿。 “我剛剛出游回來,郡王也是嗎?”周姓子弟問:“您怎么不騎馬,可是車馬還沒來呢?您乘我的車也是一樣的。”他說著就要下車。 荀靖之說:“多謝周大人的好意,大人不用下車了,我想走一走,不麻煩你了。” “您和您的朋友一起走嗎?” “嗯,是。” 周家子弟問第五岐:“我出自毗陵周家,單名一個‘瑯’字,表字若琳,大人貴姓?” 第五岐說:“免貴姓第五。” “侯君、侯君,是我冒犯了。原來是宛春侯,恭喜您封侯。” “多謝。” 周家子弟說:“那我先走了,不打擾郡王和侯君了。”說完讓家仆馭馬,乘車走了。他乘的七寶車熏過香料,一路走過去,留下淡淡的香氣。 周家子弟前腳走了,馬場上打馬毬的人似乎也散了,斷斷續續出現在大道上。道路上不時有路人出現,荀靖之和第五岐于是就只是走著路散步。荀靖之問了第五岐一些北方的情況:荀克俊在并州稱王,晉州諸郡等待著許朝的北還。幽州、媯州、盧州、朔州曾被柔然入侵,情況不明。 陛下想要北伐。 陛下要顧及世俗的看法,要照顧錄公等門閥朝臣的意見,過幾日舉行的五日盛會,便是要在世俗中造勢、提醒門閥朝臣——到時候了,該追憶北方的事情了。 荀靖之和第五岐走到東籬城城門附近時,太陽已經西斜,四月天光晴好,傍晚時天邊有霞光,整個天空都像是粉色的。 人流變多了,人們都在回城。噠噠的馬蹄踏起道路上的塵土。 世俗,人流來往,人都在世俗之中。荀靖之忽然意識到,存在著世俗這樣東西。“刻意”,刻意劍的名字取自這樣幾句話:刻意尚行,離世異俗。房安世說道德虛假,道德是世俗的道德……他和第五岐,算不算不符合世俗的道德?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他和第五岐,算是哪一種世俗中的關系。 第五岐住在城東,荀靖之說:“五岐兄,我走累了,我陪你回你家,你借我一匹馬吧,我騎回去。” 第五岐說:“不去我家了吧。” 荀靖之愣了一下,問:“為什么?” “我家有好多賀喜的人,我在躲著他們。” 荀靖之笑了笑,說:“辛苦了。要不你去我家歇一歇,天黑了再回去。” “吾友累了?” “有點累。” “我找守城的士兵借兩匹馬,送你回去。等一會兒就把馬給他們送回來。” “算了,再走走吧。”荀靖之抬頭看了看天色,天是粉色的。里坊中有人家做飯,低處飄著炊煙。 荀靖之問第五岐說:“好友,建業有很多人,到處都是人。我和你……活在什么樣的世俗之中?” 第五岐說:“……其實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坦誠,“奉玄,我并不常常遵守世俗的德行,我們在宣德附近相見時,我不是以一個守德者的身份出現的,我的劍上有血、我沒有用真實的身份。我們活在世俗之中,如果我的所作所為與世俗相和,我不覺得非常高興,不和,有時候我也不覺得我錯了。” 荀靖之替第五岐開脫——世俗是什么,他說:“道經《逍遙游》說:內外之分、榮辱之境,不過如此罷了。好友,不過如此罷了。” 第五岐拉起荀靖之的手,說:“我的姑母在世時,擔任中書舍人,我姑母處理事務,總是處理得很好,但是人們譏諷第五家,謂我家陰盛陽衰。我的父母不是夫妻,長安又多有議論,然而我見世俗所謂的正人君子妻妾成群,我父母間的感情,哪一樣都不比‘君子’差。父母輩遠去,我漸漸成人,成為一個又一個流言的主角。 “柏中水是一個仰慕長公主殿下的人物,當我以柏中水的身份出現時,建業人明里暗里諷刺柏中水與長公主殿下的關系,可我并不覺得柏中水的身份可恥——他仰慕一個人,無論如何,這并不可笑、也不可恥。 “我不為我們的關系設下限制,不愿意將這段關系嚴絲合縫地塞入某種世俗的關系中。我們活在怎么樣的世俗中,我不在意,我所在意的,只是你怎么看我。” 何必將一段關系嚴絲合縫地塞入某種世俗的關系中,迎合世俗。荀靖之握住第五岐的手。攜手同行。 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天是粉的,意味著明天又是晴好的一天,明天又是要練習騎射的一天。人清閑的時候,閑得過分;忙的時候,又常常讓人忙得沒了樣子。第五岐忙了好久,昨日才封侯,而五日盛會又馬上就到,忙里偷閑,荀靖之覺得,他和第五岐就這樣在街上一起走,就很好很好了。 他記得六如比丘尼曾說,人知有八苦,不知有三苦:苦苦,苦中又有苦;壞苦,樂不能長樂,不樂時便有煩惱逼心,于是知道樂是會壞的;行苦,一切都在變,人由少壯步入老年,又步入死亡,如同海浪前行,沒有止息之時。 歡樂易逝,一切都會變。不過變不一定變得不好,是哪一年哪一月的哪一日,他對第五岐生出了朋友之外的心思呢?這是變,但是不算行苦。歡樂易逝,人們也都會死,他和第五岐之間,用不著其他人評說—— 他對第五岐的感情,不起于yin、不起于惡,不輸給任何人與人之間所能有的感情。堅冰偶然裂開一道縫隙,有一團火焰在他的心中靜靜燃燒,焰色之純凈,不遜于任何人的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