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第五岐提起了一段往事,而荀靖之早就把那一段往事忘了。對幼時的他來說,第五岐提起的午后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午后。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每次睡醒了都很粘人,所以阿翁或傅母總是抱著他,有時候阿翁要見大臣,他便跟著去見大臣——白胡子老翁、黑發的中年男子、五瓊娘子……入宮是一種榮耀,有時候大臣的身邊會帶著他們的眷屬。 第五岐為荀靖之找回了一個六歲時的下午,第五岐說原來那個下午他的額頭上確實有金粉,所以才一閃一閃的。第五岐也記不太清六歲時的事情了,就像荀靖之沒記住六歲時他的模樣,他也早已忘記了荀靖之——八郎,一位年幼郡王——六歲時的樣貌,但是他記得兩件事:八郎的傅母給八郎擦了擦臉,擦去了金粉。八郎給了自己一枚荔枝。 童稚之時,人對光亮鮮麗的東西充滿興致。陛下要與大臣交談,讓八郎的傅母帶八郎和第五岐去了側殿,傅母用浸好的帕子給八郎擦臉,帕子擦過他的額頭后,他的額頭上不再有一閃一閃的細膩金粉了——年幼的第五岐問八郎的傅母怎么沒有一閃一閃的東西了,他在心里想,他喜歡看一閃一閃的細膩金光。 八郎的傅母回答年幼的第五岐,一閃一閃的是金粉。她說郡王在中午看見宮人整理自己眉間的鵝黃和花鈿,有些好奇,傅母就讓郡王用手指蘸了一點她的金粉,沒想到郡王往自己的眉間點了一下,留了一個亮點,郡王很喜歡那個亮點,午覺時不曾讓人擦去——所以睡醒了,金粉散開了,額頭上都變得亮亮的。 年幼的郡王并不怕生,不過不大愛說話。第五岐忘了最初他們是因為什么說起了話,也忘了他們說過的大部分話,但是他一直記得,八郎和他說荔枝樹是一種長在海里的樹。陛下讓宮人端來一盤新鮮荔枝,八郎的傅母交給八郎一枚荔枝,讓他送給第五岐。 八郎乖乖把那枚荔枝送給了第五岐,他和第五岐說荔枝長在樹上,荔枝樹生長在南方的海里。先帝去過南方,先帝說荔枝生長的南方比那個南方還靠南,要穿越過蠻瘴之鄉再向南走——在年幼的八郎的認知中,許朝的南端是海,他覺得那么荔枝樹便是一種長在海里的樹。 書中說海上有仙山云霧,而荔枝冰肌玉骨,或許是仙人耕云牧海在海上種出的樹結下的果實。第五岐記住了:荔枝樹生在海上。后來他在吃荔枝時,總會想起一片自己從未見過的海霧。 十三歲時,第五岐隨母親南下,到達了極南的邕州。邕州潮熱難耐,他看到了結著荔枝的荔枝樹——這樹不生在海上,而是長在大地之上。母親說荔枝是許朝國力的證明:每當荔枝成熟,這些果實就由幾十匹馬一批接一匹狂奔著從國境南端運送到長安,荔枝的運送見證著一個朝代對南國境的控制,以及一個朝代在統一南北后建起的強悍的驛傳之網。 荔枝證明了什么……第五岐不在意許朝的國力,而是感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哀傷。 十三歲的第五岐站在荔枝樹下,那年清河郡王已經逝世多年了,他在樹下看著滿樹紅色的荔枝,不知道為什么,忽然生出了一種微妙的哀傷感,他想他永遠也無法告訴一位郡王荔枝樹不長在海上了。這樣一種并不強烈但是揮之不去的悲哀的感受,以及徒勞之感,或許就是他在第一次面對死亡的陰影時所獲得的感受。 會有一個人,因為一枚荔枝,長久地記著另一個人。 荔枝樹不生在海上,但是第五岐后來再吃荔枝時,依舊會想起一片海霧。 清河郡王是一位額頭上有金粉的年幼郡王。 清河郡王……高平郡王荀靖之聽完第五岐的話,笑了笑,說:“今天夏天,你送我一枚荔枝吧。我有時候會以為我在做夢,今天我夢到了六歲時候的事情。” 他和第五岐離得不遠,只隔著幾案,但是他覺得他們兩個之間隔了太多太多無形的東西。他不想承認,他們之間變得陌生了。 該從何處打破這種陌生的感受……還是這種感受一旦出現,就再也不能消除呢? 第五岐問:“為什么……會覺得是夢呢?” 荀靖之說:“我也不知道,可能因為我越界太多次了。我夢見很多次過去的事情、夢見過很多個影子。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不愿意區分幻境和現實。” 夢、幻術,他借著術士的曼陀羅粉越界太多次,作為交換,他發現自己會在一些瞬間忽然分辨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 曾經他以為只要見到佛子,他就可以補上自己心中的彌天大憾,然而他忽然發現,過去發生過的事情確實發生過了,既然已成過去,便不增不減,永遠橫亙在那里。狂喜與痛苦交雜,當他認出了他的好友,當他激烈的情緒退去,然后……他該做什么呢? 他會怎么樣呢? 其實他并沒有想過后面的事情。而如今他已走到了相遇之后的那一步。 他說:“我抱著你哭,仔細想想,真不好意思。好友還走嗎,不走了吧?” 還走嗎,不走了吧。他像是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其實他問得很認真,他好像也這樣問過夢里的阿翁。 第五岐起身,荀靖之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第五岐似乎是和他的小童說了幾句話,屋外的小童離開了。 第五岐回到坐榻上,對荀靖之說:“奉玄,我不走了,這次一定不走。我有意騙你,是我的大錯,但是我不是從頭就想騙你的,我在從日本國回到許朝后,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見你,我給你寫了信,可是……你收不到。你身邊有人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