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崔琬回答說:“是的,我遇見了柏大人,邀柏大人賞月下棋,消遣長夜。” 荀靖之一眨不眨盯著柏中水,問他:“柏大人,你住得離房將軍的府邸不遠?” “不算太遠。” “你是在你家中遇刺的吧?可否帶我去你家中,看一看。你住在德鄰里。” “不,郡王,我最近住在崇業里。” “你沒住在德鄰里?” “郡王,您果然毫不關心我,我遇刺,您不關心我在哪里遇刺。”柏中水說:“大長公主殿下生前住在崇業里青溪之側的別業中,殿下去世,我曾守靈,因此暫時搬到了崇業里。” “何必如此費事,重新找宅子?” “郡王一定要我說出來么?”柏中水不躲不避回看向荀靖之,他說:“我在崇業里,住在您姨母的別業里,這是您姨母同意過的。我不想一再提醒您我和您姨母的關系。如果您問我找宅子費不費事,那我回答您:并不費事。” 荀靖之繼續問他:“二月十六日夜里,你為何沒有待在德鄰里的宅中,而是出了門?” “我的貓丟了,我出門找它。” “可找到了?” “找到了。郡王曾要我撩起袖子,郡王不是看見那只貓在我身上留下的抓痕了么。” “你在夜里赴崔大人之邀,去了崔府,所以夜里你后來待在崔府里,那么,那只貓是誰找回來的?” 柏中水似乎是覺得荀靖之問得好笑,笑了一下,答:“郡王,貓長著腿呢,又不是死物,后來它自己回去了。” “柏大人,你……”荀靖之覺得一直追問柏中水,好像有些過分,語氣稍稍委婉,問他:“柏大人,我想知道,柏家是哪一年南下的?” “郡王,您若想問一些舊事,我細細告訴您。您不關心我的往事,可是,我有自己的往事、我有自己的記憶,我會把事情告訴您。” 荀靖之不在乎盧雅、不在乎崔琬,只看著柏中水。他認為自己一定要再見西園寺清正一面,為什么崔琬說清正不在家,而他見到了清正——二月十六日夜中,他在清正家中見到的到底是誰,那個人是否是清正本人,是否故意欺騙了他? 而那個對他說別來無恙的人……真的不是住在德鄰里、出現在了房安世府邸附近的柏、中、水嗎。 為什么要說別來無恙? 他對柏中水說:“柏大人,請講。我今夜只關心你的往事。” 他希望柏中水講出的事情能說服他,讓他知道他和第五岐不一樣,他是帶著自己的過去偶然出現在他面前的另一個人;或者露出破綻,讓他抓住那些破綻,確認他的身份。 柏中水有怎樣的過去? 今夜,他只關心柏中水一個人。 柏中水并不回避提起自己的過去,道:“郡王,我凝川柏氏乃是北地公卿大族,累代居住于前朝都城平城,我出自凝川柏氏冢宰房,祖父在許朝入朝為官,晚年在東都洛陽退隱,因此我房隨我祖父移居到了洛陽。乾佑末年北方大亂之時,凝川柏氏不愿意離開北方,畢竟兩百多年前,柏家就沒有離開北方。我冢宰房柏氏因住在洛陽,您知道的……洛陽城被賊軍攻破了,我父親被迫出任偽官,三年之后,父親實在不堪侮辱,內心郁結,病逝于洛陽,去世前要我帶家人南逃,到建業追隨陛下,永遠做許朝的臣子。第二年,賊軍內訌,我找到了機會,帶家眷出逃——因此,我凝川冢宰房柏氏是為數不多南下的凝川柏氏,我家在貞和二年南下。” 洛陽……被攻破的洛陽。 對,柏中水是從洛陽來的。原來他是從洛陽來的。 荀靖之閉上了眼睛,他頭暈到無法視物。他想起了幾顆被掛在城墻上的頭顱,人們說那是第五家的頭顱…… 頭顱在風中腐爛,第五家舉家殉國。 他感受到了久違的惡心和苦味,那苦味麻痹了他的舌根。他想要嘔吐。 他眼前昏黑,婢女叫他:“郡王!” 崔琬立刻伸手扶他。 “無妨……”荀靖之臉色慘淡,他壓下了作嘔的欲望,強撐著問柏中水:“柏大人經歷了洛陽城被攻破?那你……見過第五家的第五珩大人嗎?” 第五珩,佛子的叔父。他未曾見過第五珩生前的模樣,可是在洛陽城下,他遠遠看到了第五珩的頭顱。 荀靖之攥緊了自己的手指,手心幾乎要被掐出血來。 一、二、三、四、五……一排十七個頭顱。 第五家連主人帶家仆,一共十七條人命,一條不留。 他眼中泛起一片酸痛,他不忍再想洛陽的事情。這段往事……他根本不敢想起。他曾在無邊的悲憤和仇恨中一一數過那十幾顆人頭,他怕其中有他好友的頭顱,他忍不住邊數邊想,那是他好友的所有家人。 一、二、三、四…… 柏中水說:“郡王節哀。” 他回答荀靖之道:“我未曾親自見過第五大人,但我聽說第五大人帶人守城,軍情緊急,第五大人不敢安睡,頭發枯干,面色也變得青黑憔悴,然而眼神炯炯,如有焰火。” 柏中水似乎也因往事而痛苦,眉間因微微皺眉出現了一個淺淺的“川”字,他說:“三月初九,洛陽城建春門、長夏門被攻破,賊軍入城,第五家因抵抗賊軍……全家罹難。賊軍把第五家的頭顱懸掛于城墻上,以震懾洛陽臣民,洛陽百姓起事,賊軍屠城一日,血流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