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六如比丘尼說:“譬如郡王站立一日后,在檐下跪坐,初坐時身體舒適,不覺是苦,久坐則雙腿微麻,于是知道坐亦是苦。” 除卻修行佛法外,世間沒有真樂。 荀靖之說:“我不想修行佛法……法師得到真樂了嗎?可能告知我得到真樂時的感受?!?/br> 六如比丘尼說:“我未得真樂?!?/br> 荀靖之看著竹簾上六如比丘尼的影子,那是一個沉靜的影子。荀靖之覺得自己有些發燒,渾身一陣冷一陣熱,冷比熱多。他看著六如比丘尼映在竹簾上的影子,忽然有種不真實的感受。 什么是“真”?影只是影,他能抓住的似乎是六如比丘尼的聲音。六如比丘尼的聲音如同一道甘霖,那不是他所需要的水源,但是可以稍稍緩解他心中的干渴。他輕聲說:“是嗎……您也沒有得到過真樂嗎?” 六如比丘尼回答他:“郡王,佛法不在得,在悟。以為‘我’能得真樂,是以為‘我’勝過眾人,以為‘我’與眾人不同,此時恰恰是執著于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之時??ね酰虼宋也o所得。” 荀靖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無所得。他問六如比丘尼:“法師開心嗎?” 六如比丘尼說:“唯求安心?!?/br> 漏。煩惱。不得解脫。 不得解脫,不、得、解、脫,他有多久沒有過安心的感受了。如果不向空門尋求解脫,他可還會有安心的感受嗎。 如果苦還能忍受,那便是苦。不能忍受時,人會想尋求解脫,向空門銷去一切煩惱,那苦也就消失了。他最深的苦與執念有關,他執著地懷念一位故人,當他不再懷念時,不,他覺得自己尚能忍受,他不允許自己忘記。 荀靖之感受著自己的身體的酸軟和疼痛,這具報身為病痛纏繞……貪、嗔、癡被稱為正三毒,他想起一個日本國故事,清姬化生的大蛇因正三毒在大火中燃燒,他坐在佛堂前,報身卻像清姬化生的大蛇一般痛苦,如遭烈焰焚燒,如被冰水潑身。 四周的空氣因一場雨水而變得清新濕潤。檐下的佛鈴發出輕響。通覺寺的比丘尼們早已結束了誦經,寺中只剩下了木魚聲,一下一下,敲得緩慢,從通覺寺深處傳來。 是該放下了嗎,他累了,不得安眠。 篤、篤、篤、篤…… 木魚聲從月光下傳來,一下一下像是落在了荀靖之的骨節上,一下、一下,木魚聲叩問他這具身體中的魂魄。他坦誠地對六如比丘尼說:“法師,我有貪嗔癡,放不下執念?!?/br> 他以為六如比丘尼會開解他,勸他修習佛經。然而,六如比丘尼說:“郡王,我也有,人人皆有。這是有漏世間。” 荀靖之問:“法師也有貪嗔癡嗎?” “有。佛門修行有六波羅蜜多,又譯作六度、六‘到彼岸’,乃是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我應為眾生行布施,施財、施法、施無畏,可是我聽聞郡王深夜來訪,我得重新換回衣服,那時我很憊懶,不高興郡王深夜來了。惡從一念生,我不愿行布施,嗔怪郡王。” “深夜來訪,是我的過錯。法師有妙德,我感謝您愿意見我。法師會改悔,可我不想改悔,我不放下。法師要勸我放下嗎?” “郡王不想放下,我勸也不會有用,我勸您只會讓您更加不想放下,只是堅定您絕不放下的決心??ね?,佛不渡人,人自渡己。郡王如果不想放下,您的不放下也不妨礙別人,那您可以來與我同座,我無法讓郡王放下,但是我可以使郡王的心稍稍得到喘息。我向您表示尊重,不是因為您是郡王,而是因為人負擔起諸苦,走一條不好的路,要有異常之勇氣,而您選擇這樣去走路??ね?,不必苛責自己,堪忍世間充滿諸苦,錯不在一個人。而一個人獨自行走,是會更苦的?!?/br> 人獨自行走,是很苦的。荀靖之眼眶微濕,道:“多謝法師?!彼兄x六如比丘尼在這一夜對他的布施,六如比丘尼將善意和佛法布施于他。 有一位中年女尼提著燈籠走了過來,對荀靖之躬了躬身子,道:“郡王,寺外有人找您?!?/br> 荀靖之有些疑惑,不知道誰會在這時找他,而且還找到了他。 他向來傳信的中年女尼說:“多謝?!比缓蟪窈熀蟮牧绫惹鹉狳c頭示意,“法師,今夜打攪了,我改日再來拜訪?!?/br> 六如比丘尼也在竹簾后點頭回禮。 荀靖之站了起來,問中年女尼:“是誰找我?” 中年女尼回答他:“是您的家仆,和周大人?!?/br> “周大人,哪位周大人……周鸞?” “周紫麟周大人?!?/br> 周紫麟?荀靖之不知道周紫麟大半夜找他做什么。周紫麟是周鸞的哥哥,荀靖之沒和他說過幾句話,他們兩個人互不熟悉。 中年女尼在前面帶路,荀靖之跪坐了許久,腿有些麻,再加上有些發燒,精神不算太好,走路時差點摔倒,中年女尼立刻扶了他一把。 荀靖之披在身上的百衲衣落在了地上,地上還留著雨水,有些濕潤,他彎身將衣服撿了起來。 荀靖之彎身時,中年女尼看到他背上有一片深色的痕跡,以為是水痕,問他:“郡王的衣服還沒干嗎?您的家仆恰好帶了衣服來,您可以換衣服了?!?/br> 荀靖之點了一下頭。其實荀靖之的衣服早就干了,他在佛堂前坐著時,身側放了小炭盆,他自己又一直將濕衣服穿在身上,體溫和炭火已經將衣服暖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