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靖之對妙娘說：“一年一事。乾佑七年，我經(jīng)歷了不少事情，不過如今我只想起來……月色之中，我在堂庭上聽第五岐吹笛。他吹的笛子名叫準(zhǔn)提。我的笛術(shù)很差，他的笛術(shù)很好，我在月下聽到笛聲，覺得他的笛子吹得就像我舅舅那樣好。”

    荀靖之的舅舅——曾經(jīng)的齊王、如今的陛下，最通笛曲。

    笛……荀靖之不敢聽笛，他在笛聲里走上了堂庭山。最后在堂庭上找到了一支笛子。

    荀靖之和妙娘收了棋盤上的棋子，繼續(xù)擲骰子下棋。

    象牙骰子在玉碗中滑動，玉石發(fā)出聲響。微涼的棋子落在棋盤上，“嗒”、“嗒”相接。笛聲纏綿不絕。

    一年一事。妙娘說，乾佑七年，她十六歲，第一次為大人物彈琵琶，那時在宴席上見過一位公子，她覺得緣分很奇妙，她心想：可是太可惜啦，她一輩子怎么只能見對方一面呢——她十六歲那年很漂亮，而對方連她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乾佑八年。荀靖之說盧州原忠武將軍韋衡去世了，他為一條名叫“韋衡”的狗遷葬，他不知道名叫韋衡的那個人的骨灰被安放在了哪里。妙娘說她在這一年再也不想當(dāng)官妓了，她嘗試著逃跑，結(jié)果遇到了人販子，受盡了欺辱，她趁人販子不注意，拿琵琶把人販子打暈了，主動投官，又回去當(dāng)了官妓，那時她才發(fā)現(xiàn)……她所擁有的只有琵琶。

    乾佑九年，也是明夷元年。荀靖之說太多人都去世了，這一年，他見到了無數(shù)死尸。妙娘說自己在這一年夏天和一位官員一起南逃，路過一個荒涼的縣城，他們推開官署的大門，看到了亂飛的鬼火……白骨委地，綠瑩瑩的鬼火到處飄蕩，好像是對故地仍有依戀的怨魂的呢喃。那位帶妙娘南下的官員，一個四十歲的男人，想起自己也已拋下官署南逃，對著空無一人的縣城官署悲慨大哭，他壓抑的哭聲讓夏夜本就讓人難以忍受的氣氛變得更加讓人難以忍受。

    明夷二年。帶妙娘南下的那位大人感染了瘧疾，病逝于江北維揚郡雙橋縣，在死前，他因瘧疾的折磨，像一個嬰兒那樣蜷縮著，蜷縮著痛哭了一夜——恨自己沒有死在黃河之北、死在自己的職責(zé)所在之地，恨自己膽怯南逃，妙娘不避惡疾，為那位大人處理了后事。在這一年，荀靖之等不來一場雪，天氣又冷下來時，他銷去了道籍。

    明夷三年，也是貞和元年。妙娘為了養(yǎng)活自己，又彈起了琵琶，被從建業(yè)來的假母看中，帶到了建業(yè)。荀靖之在這一年掐死了自己外祖父的弟弟……

    荀靖之掐住荀元鈞的脖子，荀元鈞的面色漲成紫紅色，這個狡詐的老者艱難而瘋狂地對荀靖之說：“就算你掐死我，我也不會認(rèn)輸！這是我的，這一切本來就是我的！”那時，荀靖之掐著荀元鈞，他通過自己的手感受到一個活人發(fā)出的掙扎，活力漸漸流失，一條性命在他的手里失去了動作，體溫也逐漸變冷。他不敢撒手，在防備和恐懼中感受到了一個活人如何一點一點變涼。

    然后永隆也死了，死在了他的懷里，濕熱的血浸濕了他的衣襟，那血的溫度好像淚水一般，好像是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襟。

    永隆死在了明夷三年，如今已是貞和四年了。永隆已經(jīng)死了很久了。

    炭盆就在身側(cè)，可是荀靖之又毫無由來地感到了害怕和寒冷，他不為自己的殺生感到害怕，但是他害怕死亡，每一個人——不論是善人還是惡人——的死，都讓他都到寒冷。

    每一個他所認(rèn)識的故人的死，都撕走了一片他關(guān)于奉玄的記憶。他鮮血淋漓地站在原地，看著血色一寸一寸浸染并吞沒他的過去。母親說權(quán)力是血中的毒藥，是血中……的毒藥。他唯一留著的奉玄的那顆心，就在佛子手里。他不允許佛子死，佛子死了，他的過去該怎么辦呢？那他就沒有過去了，連心也沒了，那樣……“奉玄”就真的死了。

    荀靖之放下一枚白玉棋子，棋子碰到棋盤，發(fā)出“嗒”的聲音。與下棋不同，命運落下時，從來不發(fā)出聲音，也很少給人預(yù)兆。

    貞和二年，荀靖之在郢州遇到了一個瘋道士，那道士向荀靖之張開嘴，嘴中只有一片黑洞，韋衡曾經(jīng)命人割下了他的舌頭。他瘋笑著向荀靖之扔了一個紙條，荀靖之打開紙條，看見了一個“死”字。這一年，妙娘憑借手中的琵琶名動建業(yè)，崔琬也來聽妙娘彈琵琶，妙娘認(rèn)識了崔琬，在崔琬的幫助下離開假母，成了名在官府名冊的樂伎，每月可領(lǐng)銀錢，不必到處陪笑，此后妙娘常常出入崔家宅邸。

    貞和三年，妙娘遇到了一位郎君，她想成家，不想再當(dāng)樂伎了。荀靖之發(fā)現(xiàn)……他的好友第五岐真的死了。

    “奉玄”其人，在一瞬間灰飛煙滅。

    貞和四年才剛剛開始，妙娘說自己已經(jīng)遇到了此年最難忘的事情——她已遇到了此生最難忘的事情，她與郡王共度了兩夜，她終于又見到了十六歲時見過的、讓她記到了現(xiàn)在的公子，這次她們之間終于沒再隔著屏風(fēng)了。

    妙娘說：“郡王，我記得您，我早就見過您。乾佑七年，我在宣德郡為郡守彈琵琶，那夜為我解圍的公子就是您，您懷抱琵琶，與我共彈《遠(yuǎn)霧》，我記了您七年。我記得您和第五公子。第五公子為您飲酒，那時，我從屏風(fēng)后偷偷看您，看到了第五公子的眼睛。我心里想，他真是您的朋友，他也長得那么好看。那一年，我去智門寺求佛，希望佛祖讓我再見你們一次，我希望您能看見我，您可以不記住我，但是我希望我能在您眼前毫無遮蔽地出現(xiàn)一次——這就是我還是一個少女時，對命運所有的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