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韋衡說:“我恨過許人,比起來許人,我更恨自相殘殺的室韋人。我恨我父親劫掠伐折羅部,他的手下在伐折羅部放火,那一把火燒完了伐折羅部的氈營,也燒光了我對他的恐懼——他再次毀去了我的容身之地,從那之后,我不害怕他了,我對他只剩下了恨。我發誓要殺了他,我要拽出他的心肝腸肺、安慰所有伐折羅人,最后,我也親手殺了他,掏出他的心,把他的心踏在泥里,分給了豬狗。” 奉玄眨了一下眼睛,他這時才發現自己在流淚,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為誰流淚。 韋衡說:“你恨我,這很好,因為恨比愛長久,你恨我,你就一定會記得我。我恨我父親,恨到我可以借著這一點恨活下去。十六歲時,我隨軍出征,跟隨的軍隊在察坎關外的黑熊溝迷路,軍隊想要翻山尋找回去的路,傍晚時在山口遇到了暴風雪,我又困又冷,累得走不動,我想風雪好大,我要睡一會兒,可是我想起我還沒殺了我父親,我就不敢睡,我硬撐著往前走,同行的人接連倒在我身邊,我雖然年紀小,可是硬是走了一夜,翻出了大山。后來我殺了我恨之入骨的父親,我殺了他,了卻心愿,我只在殺他那一瞬間感到了激烈的情緒,后來我只覺得茫然……人,殺了又殺,總是在相殺。 “我多年圍剿尸群,殺過很多狂尸。我父親死后,有一次我做夢,夢見自己又在殺狂尸,不知道為什么,我的部下都不見了,我獨自站在中心,周圍是無盡的人影,我胯`下的馬一抬蹄,帶起一層血污,我環視四周,忽然發現原來我不是在殺狂尸,是在殺室韋人,殺我的同族,周圍站著的不是狂尸,都是活人。可是那有什么呢,我的同族也曾經殺害同族,室韋人殺室韋人,許人殺許人,室韋人和許人互相殺戮。室韋人和許人不是都是人嗎?問我到底是室韋人還是許人,沒有意義。我只知道,人有時候比蛆還惡心,只聞到一點點血味兒,看到一點點利益,就開始互相搶奪,不惜殺死所有同類。 “我從那個夢里醒后,突然感到好奇,我好奇要是讓尸群來看看人群,人群得有多可笑?尸群同進同退,并不殘害同類,人們黨同伐異、互相設計,自相殘殺。我設計了你,奉玄,你的心痛嗎?這就是人會做的事。奉玄,我的好弟弟,你有沒有想過,狂尸到底意味著什么——為什么世上會平白出現尸疫?我是一個將領,我只需要消滅尸群。可是當我再進一步,真的去面對尸群時,我不敢繼續想了,我現在只想消滅它們。名字到底意味著什么,尸群的真相真的只是‘尸群’嗎?我怕問到最后,我會發現,尸群是對人群最大的諷刺,尸群除了面目可憎,其實比人群好得多……其實尸群才應該獲勝,人應該死。 “我曾經問你為什么尸疫一直不能根除,你回答我說因為狂尸很兇猛。你說的不錯,狂尸確實很兇猛。它們兇猛,成群之后更加兇猛。尸群接納同類,可是它們沒有心智,它們有時候就像黃河的水,可以被利用,也可能會沖垮利用它們的人,反噬一切。我說戚屏壓下了羅源郡的消息,其實壓下消息不是她一個人就能做到的,這是朝廷和盧州軍都希望的,他們都在利用尸疫。朝廷、盧州軍之間夾著百姓,百姓的命不算命,只是文書上一筆記下的數目罷了:三萬、五萬、十萬……一條一條的人命,沒人真的在乎。我曾經就是這樣一條命,不被人在乎。 “朝廷防備盧州軍,朝廷需要盧州軍平亂,又希望盧州軍不要太快就平了亂:太子手腕強硬,戒心太重,盧州軍沒有完全掌握在朝廷手里,盧州士兵太多,一旦亂平,如果將領主動或被迫生出異心,朝廷就會遭殃。朝廷希望尸疫牽制住盧州軍的注意力,同時,朝廷希望自己信任的將領在盧州立功,逐漸收回軍功、軍權。不止朝廷需要尸疫,盧州軍也需要尸疫,我姨母是盧州軍的首領,就算她沒有私心,這也不代表她可以要求所有盧州將士都沒有私心,畢竟有人就是為了名聲、權力才來了盧州——盧州軍需要通過尸疫讓朝廷知道,朝廷無法獨自處理尸疫,朝廷不要妄想立刻收回盧州鎮軍的權力。 “羅源郡最后死了八萬人,幾近滅城,這不能只怪戚屏一人。羅源郡就像一個傀儡戲臺,最初朝廷牽著袁肇的線,要袁肇登臺,袁肇治不住尸群,被尸群反噬,所以我作為盧州軍將領,得到了登臺的機會。羅源郡的博弈,陰差陽錯,最后是盧州軍贏了。名叫韋衡的狗在羅源郡被累死,它死了我才知道,只當聽話的狗沒有出路,我不想再做一條忠心耿耿的狗了。” 韋衡說:“奉玄,羅源郡的大亂就是尸疫的一種真相:尸群沒有心,可是人有心。功名之心、利祿之心、權欲之心,種種機心。盛世之名,掩蓋底層疾苦;將軍之名,由白骨累成——我不稀罕名聲,我到底有什么心,天地最后會替我見證。尸疫存在的時間越久,就會有越多人生出利用尸疫的心思,到那時候,尸疫一旦失控,那誰都無力回天了。我唯一的心只是……我再也不想讓這場尸疫繼續下去了。” 韋衡最后說了一句:“我真的累了。” 屋中很黑,奉玄只能借著炭火的微光看見韋衡的輪廓,他看不清韋衡的神色。和尚們在遠處唱:“……無祀孤魂,來受甘露味。” “無祀孤魂,莫爭莫奪、莫推莫搶,來受甘露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