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休息吧?!彼D身往門口走,說,“這幾天你就留在這兒?!?/br> 奉玄問韋衡:“你父親到底是許人還是室韋人?” 韋衡停步,轉回身子,看了奉玄一眼,說:“我說過,這不值得問?!?/br> “宣德郡的室韋人和你有關系嗎?” “沒有關系。我就算再惹禍,也不會利用尸疫惹禍。” “你現在就在利用尸疫威脅我?!?/br> “我不是利用尸疫威脅你,我是用少數人的命換多數人的命?!表f衡說完,忽然歪了一下頭,叫:“八郎。” 一聲“八郎”,奉玄汗毛倒豎,睜大了眼睛。 韋衡說:“我送撫子內親王時,和撫子內親王說話,撫子內親王說日本國有陰陽師,特重咒術,我不知道什么是咒,問內親王能不能說一個咒,內親王說:名字就是最短的咒。咒是束縛。名字束縛了一個人。八郎,你太子舅舅在找你呢,他以為你在盧州。太女好心計,送你入道之后,在盧州送了三十個和你同歲的孩子遁入佛門,又在盧州大修佛像——你舅舅以為你在盧州當了和尚,他要斬草除根,暗中在佛門找人。奉玄,聽人叫你‘八郎’,你想起了多少前塵?” 韋衡看奉玄又不說話了,也并不在意,他接著說:“你叫我‘韋衡’,韋衡……這個名字和我的室韋名沒有任何關系。我不該叫韋衡,我也不叫昆禾彌企衡。彌企衡是一個死人,我與他吃過同一個人的奶,我將他當成我的弟弟。他死在了隆正十五年,死在了那年盧州軍對伐折羅部的滅族屠殺里。十歲,他活了十歲,我以前總嫌棄他年紀小,不愿意帶著他玩,我現在也嫌棄他年紀小,他活得太短了,我不高興。” 奉玄說:“有一次你說你小時候看傀儡戲,這是不是騙我的?” “是。愛看傀儡戲的人是彌企衡,不是我。他纏著我給他畫畫,畫傀儡戲的背景畫,說自己以后要去戲里的城鎮看看、去住戲里的那種房子。他很天真,像你?!?/br> 奉玄忽然想笑,從心底泛起冷笑,笑韋衡太虛偽,也嘲諷自己太蠢。他問:“你為什么連小時候的事也要騙人?” “我也不是故意騙你,我那天想起我小時候,發現我記得彌企衡的很多事情、記得他的心愿,可我自己的事情,我反而忘了。名字,好像真的是個咒,我做韋衡太久,都快忘了自己原來叫什么了。”韋衡說:“你一定要我給你回答的話,那我告訴你:我是室韋人,血脈里沒有一點許人的血。我本名屠萬真羽,姓屠萬真,名羽,出自室韋宮毗羅部,幼年喪母?!廊f真’是宮毗羅王族的姓氏,室韋人自稱金翅鵬鳥后代,‘羽’在室韋語里指金翅鵬鳥展翅時的姿態,有毀壞、破滅之意。屠萬真羽,我也確實親手毀滅了‘屠萬真’這個姓氏,我殺死了我的父親、宮毗羅的王,又覆滅了宮毗羅部,完成了自己的名字?!?/br> 屋中的蠟燭已被韋衡熄滅,只有炭盆中的炭火尚且明亮。炭火微紅,時明時暗。 荀靖之。屠萬真羽。奉玄不是奉玄本來的名字。韋衡也不是韋衡本來的名字。 原來韋衡的血里連一點許人的血都沒有。 名字是咒。韋衡不是韋衡,他又還能再當多久奉玄? 奉玄說:“你是黑目室韋人……” 韋衡說:“沒錯。” 他沉默了片刻,屋中安靜得甚至能聽見和尚們念經的聲音。炭火發出細小的爆裂聲。 “你為什么……殺了你父親?!?/br> “因為我恨他。我年少時,我父親受側妃挑撥,想要摳下我的眼睛,可是那時我太小,他沒辦法用我的眼睛,所以我保住了眼睛,跟著教我漢話的乳母、乳母的兒子逃到了伐折羅部。我身體里流著室韋人的血,那沒什么……許人、室韋人,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分別。” “你不是韋將軍的外甥,你怕她發現,所以你要殺她?” “她知道我不是她外甥。呵呵,我們就是這樣一對姨甥,知道真相,裝作不知道。如果你以為我和我姨母之間有誤解、有隱情,我因此恨她,不,沒有,我從來不恨她,恰恰相反,我深愛我姨母。你覺得我狡猾,那我只是和我姨母學的。她是我最好的老師。 “將領必須狡猾,兵不厭詐。沒有野心的人、愚蠢的人,沒有辦法走到盧州鎮軍的高處。隆正十五年,伐折羅部要發生血難,我姨母提前就知道這件事,她可以在屠殺開始前就予以阻止,但是她沒有阻止,她阻止不了,她也需要讓屠殺開始——屠殺發生,事實既成,她才算徹底握住了原鎮軍將軍的把柄,這是她的機遇。如果那時我是我姨母,我也會那么做,更何況她還救了我,所以我不恨她,我對我姨母沒有恨。 “我姨母救了我,她教我認字、教我武藝,教會我保持適當的野心,教會我如何使用機詐之術、如何利用人心,她從頭到尾都在幫我,從頭到尾也都在利用我,利用我安撫伐折羅人、利用我的武力,真心與利用可以共存,我們是這樣一對姨甥……只有我才配當我姨母的外甥,也只有她才配當我姨母?!?/br> 隆正十五年,韋將軍早就知道伐折羅部會遭受滅部之災…… 奉玄像是猛地被人打了一拳,眼前的一切都在抖動,他越來越覺得迷茫。他以為可以信任的人,一個一個都不可以信任。利用,到處都有利用。他沒由來地感到眩暈。這天地仿佛就要倒轉,他看到的真,原來都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