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韋衡既然這樣說了,佛子于是說:“我陪小韋將軍喝。” “好,你們去休息休息,換件衣服,一會兒我們喝一杯。”韋衡叫過來一個婢女,讓她這就去后廚叫人溫上一壺桑落酒。 奉玄回自己住的屋子,換下外袍洗了手,婢女請他去后花園。奉玄走出屋子,等了佛子片刻,佛子換了一件灰藍色緞袍,光滑的緞子上織出起伏的暗紋,帶著小團的金泥鳳鳥紋。佛子靠近奉玄時,袖子滑過奉玄的手背,奉玄覺得緞面微微有些涼。 韋衡在后花園的流藻堂二樓等奉玄和佛子。鎮軍府的后花園名叫“太清園”,建在太清松庵的舊址上,園中多種松梅。流藻堂建在太清園北邊的荷塘邊上,不費一磚一石,全由木頭建成,是一幢二重檐樓。天氣微寒,荷塘中浮著一層薄冰,東邊水面上的冰化了,立著一些荷梗。韋將軍允許仆人割下荷葉曬干賣錢,因此荷塘中干了的荷葉早就被仆人摘走了,塘里只留下荷梗和一些干了的蓮蓬,與水面倒影兩兩相望——后花園很安靜,那些荷梗立在水上,反而更顯得水面平靜。 流藻堂一樓鋪有虎皮。奉玄和佛子踩著木質樓梯走上流藻堂二樓,腳下的樓梯發出干木頭特有的“嗒”“嗒”聲,微微帶有回聲,他們一走上二樓,就看見了韋衡。韋衡穿著一身紅袍,坐在另一側推開的門邊,門外的空中似乎橫著一條黑龍。木樓二樓只剩下了三種顏色:只剩下韋衡身上那一點紅色、韋衡身側微亮的天色、黑龍一般的梅樹,以及無盡的黑暗。 流藻堂二樓有觀景的走道,韋衡覺得在走道上露天喝酒,不如在屋中坐著暖和,于是讓人將臨水那面的門全都打開了,在屋中靠近門邊的地方設宴,這樣既不太冷,一側頭也能看見水塘的景致。流藻堂外長著一棵半橫在水塘上的老梅,冬天樹葉掉落,梅樹黑色的枝干虬結如龍,自樓上看,真有一些木龍的氣魄。 韋衡說:“沒想到天黑得這么快,點燈吧。” 奉玄和佛子入座。 婢女點亮了二樓的燈籠,問韋衡要不要在走道上掛燈籠,韋衡說掛上,于是婢女點好兩盞垂著瓔珞的黃紗燈籠,掛在了走道一側的門檐上。風吹瓔珞,發出輕響,韋衡倒了兩杯酒,不端起來喝,而是說:“第五兄弟,你朋友不喝酒,我也不輕易喝。這次我要看看奉玄的本事了,你自求多福。”他對奉玄說:“奉玄,我和你玩個游戲,我們兩個劃拳,你輸了,第五兄弟喝一杯。” 奉玄想起上次自己劃拳的事,忽然想起佛子叫自己“好哥哥”,瞬間從脖子紅到了耳朵尖,說:“我不會劃拳。” 韋衡說:“第五兄弟,喝。今天奉玄說一樣‘不會’,你就喝一杯。” 奉玄說:“我沒答應!” 佛子也不多說什么,端起酒盅把酒喝了。 韋衡笑了一下,說:“奉玄,你不會劃拳,我們玩六搏,怎么樣?” 奉玄不想說自己不會。 韋衡倒酒,佛子又直接把酒喝了。 韋衡問奉玄:“好兄弟,你會不會槍法?” “……” 韋衡哈哈一笑,說:“不逗你了,我哪兒倒酒了,請你五岐兄喝了幾杯溫水罷了。” 奉玄看向佛子,佛子微微笑了一下,說:“是好水。” 奉玄說:“你們兩個耍我?” “哈哈哈哈,不耍你,耍小狗兒呢。沒吃東西呢,我怎么能讓你們空著肚子干喝酒。水是好水,白露那天的菊上露水。”韋衡拍了一下手,婢女拿來玉壺,為他倒了一杯酒,他說:“我喝了,第五兄弟隨意。”說完舉起酒盅一飲而盡,將酒盅倒過來,滴酒不落。 婢女為佛子倒酒,佛子同樣端起酒盅,一飲而盡。 韋衡說:“往年都是我姨母陪我在這兒坐著,我們兩個小酌幾杯。十一年了,我做我姨母的外甥十一年了……十一月初九,我過了十一個十一月初九。現在想想,命數真有意思,我以前可從沒想做自己會坐在鎮軍府里喝酒,我那時候連‘鎮軍府’是什么都不知道,天天在草原上打滾。” 韋衡跟著韋德音長大,沒有非得逼別人喝酒的毛病,說和佛子喝一杯,只要求佛子喝了一杯。 奉玄問韋衡:“心準哥后來回過草原嗎?” 韋衡說:“我不知道算不算回過。我剛記事的時候,伐折羅部在朔州關外的蘇日奧云草原上放牧,離開之后,我再也沒回去過。我是盧州的將領,不能往朔州跑。太叔將軍還在世時,有一年送了我很好的馬蘭頭花茶,那時我還是個小兵呢,她從我姨母那里聽說過我,所以記得我,記得我在朔州的草原上長大。朔州的草原……長馬蘭頭花,春天,山坡上、地上,蘇日奧云草原上到處都是馬蘭頭花,我娘帶我摘花,等花干了,賣給去關內的族人。那時候,我喝馬奶,會說的許朝官話只有三句,每天都想養一條狗,最大的煩惱是我娘不讓我養狗,我娘說養了狗就養不起我了。再大一點,我去看傀儡戲,聽不懂演戲的人說話,所以學了更多漢話,我依舊沒有狗。” 奉玄沒想到韋衡會提起太叔將軍,奉玄因為太叔將軍的死恨他二舅,他二舅當了太子,奉玄恨他太過無情。太叔將軍是奉玄的親姑母,在隴州接替哥哥抵抗圖倫人,奇襲圖倫人后部,勒石蘭哀山,一戰成名,隨后轉戍許朝起兵之地朔州,治軍最為嚴肅,治軍時申法誓眾,禁止剽奪,軍隊威震內外……最后太叔將軍因為太子一句話戰死在了關外。陛下聽聞太叔將軍逝世的消息,用茶杯砸破了太子的頭,罵他不能容人、自毀長城。太子下令依軍禮為太叔將軍下葬,令軍隊為太叔將軍舉殯,使太叔將軍極盡哀榮——不過人已經死了,再被看重,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