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奉玄靜靜看魚。佛子回了客舍,去找奉玄,看見奉玄靜靜坐著,偶爾拈幾粒魚食喂魚,他不想打擾奉玄,于是也不出聲,就那么隔著一段距離站在后面,靜靜看奉玄。陽光落進水里,水草碧綠,奉玄在那兒看魚,也不厭煩,佛子站著看奉玄,怎么看都覺得有意思。 客舍主人抱著他家不哭了的小孩也來看魚,那小孩看見佛子,叫:“爹!”他對著人叫爹,倒也不是以為前面那人就是他爹,大概是想叫他爹幫他看一看。 奉玄又聽見叫“爹”的聲音,扭頭一看,發現佛子在后面站著。 奉玄站起來,說:“好友,你回來了?怎么不說一聲?!?/br> “怕打擾你。”佛子說:“吾友看魚,吾看吾友,各得其樂?!?/br> 奉玄笑了一下,說:“獨樂不如眾樂,我看見你比看見魚高興多了。”和佛子一起回了屋子。 佛子上午不在客舍,陳觀復派人來過,給奉玄和佛子遞了兩張請柬。陳觀復在請柬里說圍獵結束,自己得了空閑,請奉玄和佛子晚上到他的私宅參加夜宴。夜宴只是陳觀復舉辦的私宴,少有外人,奉玄和佛子決定赴宴。 宣德城內有坊有市,坊中住人,市里經商。宣德城西地氣溫熱,西市中有幾家香水堂,不但賣澡豆香水,還可以泡溫泉。下午奉玄和佛子沒有事情,去西市一家香水堂泡了溫泉。 香水堂中備著溫水,客人如果要泡澡,主人或者小二就問客人要散著洗還是要單獨洗:如果散著洗,那就去澡堂里泡,泡完還能讓人搓澡;如果單獨洗,那就派人提了水,請客人去簾子后面,在木桶里泡。不論散著洗還是單獨洗,都是要交錢的—— 奉玄小時候要什么有什么,不知道還有“買賣”這種事,自然也不知道怎么交錢、花錢,后來他到堂庭山入道,隱微藥師帶他下山,教會了他怎么了花錢買東西。奉玄既然能花錢,手里就一定有錢,他的錢是師父給的,如果奉玄下山時雪巖藥師沒有離山,雪巖藥師也會給奉玄錢——雪巖藥師會讓奉玄裝上銀錢、驅蟲香丸、藥丸,秋冬還要帶上擦手擦臉的面脂。 奉玄和佛子進了香水堂,從店主那里得知怎么泡澡后,佛子說要單獨洗,除了付了自己的泡澡錢,還另外付錢向香水堂主人定了一間休息的茶室。奉玄手里有錢,不過他不想在木桶里待著,選了散著洗,和佛子說自己一會兒去找他,兩人暫時分開了。 小二帶奉玄往香水堂里面走,邊走邊告訴他:“客官這個時候來就來對了,下午最適合散泡,這時候澡堂里人少?!痹杼猛鈴浡粚訙責岬乃F,隔著屋墻,澡堂里面偶爾傳來撩水聲和交談聲。 小二領奉玄進了澡堂,在門口請奉玄洗手,然后讓門口的童子打一盆熱水端進來。走進澡堂里面,小二帶奉玄走到澡池側面,請奉玄挑一扇屏風,在屏風后換衣服、放衣服,用溫水洗腳。奉玄去屏風后脫衣服,小二告訴奉玄出來之后去澡堂里泡著就行了,如果找人搓背、買澡豆、買茶水,直接和那個幫他端水的童子說就行。 澡堂中只有兩三個人,柏木房梁散發出濕潤的木頭味。奉玄走到池邊,撩了撩水面,覺得水有些燙。他邁進水池,水立刻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他將自己沉到水里,好像這樣就和世界隔絕開了。宣德的溫水令奉玄覺得舒適,這和宣德帶給他的感受截然不同,宣德讓他不忍細想、不敢細想。其實他不太喜歡待在宣德,他害怕想起宣德城里咬過他的手的孩子,害怕想起把孩子托付給他的那位夫人……在宣德城里,他一次次感受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尸疫帶來了太多改變,如果沒有發生尸疫,奉玄或許不會察覺出山下的生活有多么艱苦。人間總是很苦澀,奉玄生在南北統一之后,以為南北既然統一,以后就會是太平盛世,尸疫的出現告訴他:人算不如天算。 人間很苦澀,因為人和人之間相互爭奪,因為人意不能勝過天意。北地曾有一位皇帝,自稱“無愁天子”,奉玄小時候聽阿翁說起他,阿翁說他自欺欺人——奉玄他阿翁晚年崇佛,他說一位皇帝只要他還是一個凡人,那他就總會有無能的時刻。奉玄現在知道了他阿翁曾感受到的那種無力感,奉玄的阿翁比奉玄早了太多年領悟到了凡人的無能,貴為帝王,他依舊清楚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的灰暗面:他不能強迫自己的生母像疼愛兄弟那樣疼愛自己、不能阻止自己的弟弟謀反,不能留住自己的妻子。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能,一個時代也有它的無能。奉玄沒有見過連年征戰,不知道人間的慘狀,或許他從阿翁和幾位舅舅的口中聽到過戰事,然而那些戰事只意味著天家的榮耀、證明了阿翁和將領的非凡才能。阿翁會講“尸骨遍野”,然而“尸骨遍野”這短短四個字,就是對戰爭中平民的苦痛的全部描述了。史書里記一筆“餓殍遍地”,一筆帶過十幾萬人的悲慘歲月,史書不能替人們記住全部的細節,可是人們不餓了,時間一長,甚至連餓過也都忘了——史書記得太簡單,人們太愛忘事,奉玄只有親自下了山、親自經歷了尸疫,才知道了人世艱難的含義。 對奉玄來說,宣德很特殊。宣德讓他遇見了佛子,讓他遇到了韋衡。韋衡很特殊,因為韋衡告訴奉玄,一個武將應該反思:韋衡說當將領不好,戰勝不是喜事——一旦開戰,就會死人,將領的功勛是用幾千條、幾萬條人命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