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裴曇披了披風,讓人將奉玄和佛子的劍拿過來,說:“既然沒傘,我送你們到門外,也就不送了。” 裴曇帶人送了奉玄和佛子一段距離,隨后就回府了。天色昏黃,奉玄和佛子并肩走在街上,不一會兒就落了滿頭白雪。 街上安靜,深巷中偶然傳來犬吠聲,奉玄和佛子誰也不說話。 走到客舍附近,長巷無人,奉玄突然止步,兩個人于是都不走了。奉玄看向佛子,佛子喝過酒,臉帶桃花之色。奉玄朝佛子走了一步,佛子不知道奉玄要做什么,只能退了一步,奉玄突然一把把佛子摁在了墻上。 雪里風涼,奉玄側頭咳了一聲,問佛子:“第五岐,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和我說話了。” 客舍主人守在樓上看雪,遠遠看見奉玄和佛子回來了,奉玄和佛子長得令人難忘,他只看一眼就認出他們兩個人了,他再一看,忽然看見奉玄推了佛子一把,立刻向下喊:“郎君,不要打架呀!”他這一喊,又有人向窗外看。 奉玄哪里想過要和佛子打架,他生氣時恨不得掐死不說話的佛子,可是從來沒想過要真的對佛子動手。被客舍主人喊了一聲,其他人又都來看,奉玄的臉瞬間就紅了,直接紅到了脖子——也不知是氣的還是臊的。佛子拉下奉玄困著自己的手,對客舍主人說:“沒有打架。”說完拉著奉玄轉身走了。 佛子拉著奉玄往東邊走,兩個人依舊誰都不說話。 他們兩個走過平康里時,果然看見了開花的貼梗海棠。那株海棠有了一定的歲數,根深枝繁,長得高出了院子。雪下得大,里坊的院墻上都覆蓋了一層白色,鄰墻生長的貼梗海棠開著紅花,花瓣綻開后,凍得堅硬如冰,被風吹落,落在墻外的雪地上,如同滴了一地鮮血。 奉玄帶著刻意劍,佛子帶了殺生劍,兩個人既然都帶著劍,就徑直走到了城外。路上沒有了行人,遠處傳來海浪聲。黑色的石頭被沙子和雪覆蓋,奉玄知道這次四周再也沒人了,抽出手后直接推了佛子一把,佛子抬手擋住,沒讓奉玄推到自己——佛子身手矯捷,其實在巷子里奉玄推他時,他要是起了防備心,奉玄也沒辦法推他。 佛子說:“奉玄,我不該不和你說話。” 奉玄說:“晚了!”他并不拔劍,似乎根本沒想起來自己帶著劍,赤手空拳襲向佛子。奉玄何曾受過這樣的氣,佛子幾天不和他說話,現在輕飄飄說一句不該,難道他就要聽嗎!不要說海里有火,那海如何有他難受? 奉玄伸手去抓佛子的肩,佛子不躲不避,奉玄一下子就把佛子摁在了地上,他下手沒有留情,沒想到佛子沒有避他,摁住佛子之后,氣得直問:“你怎么不躲!” 佛子說:“讓你消氣。” 奉玄簡直要被佛子活活氣死。他既氣佛子不躲,又氣自己下手太重,雖然摁住了佛子,卻也不再繼續壓著佛子,這就打算站起來,他剛一松手,佛子立刻把他摁在了身下。雪沙冰涼,灌入領中,奉玄抬腿就踹,佛子壓住他,他抱住佛子的腰帶著佛子在地上滾了一下,坐在了佛子身上。 奉玄說:“不是說讓我消氣,你動什么!” 佛子被奉玄壓著,使了一個巧勁,不知怎么地就又摁住了奉玄,看著他說:“我有錯,可是我也有氣。” 奉玄沒想到佛子還能坐起來,被佛子壓著,恨恨地說:“你現在長嘴了?” 佛子說:“是你先不說話的。我和你說話,你偏加上‘第五兄’。” 奉玄說:“那你掐死我算了,我們兩個都清凈。” 佛子松了手,看了奉玄一會兒,認真地說:“舍不得。” 奉玄覺得眼前眩暈,腦子里嗡嗡直響。 佛子站了起來,拉奉玄起來。 海風嗚嗚地吹,吹到臉上,冰冷刺痛。奉玄一面覺得臉涼,一面覺得臉熱。 佛子說:“下次我們都別這樣了。” 奉玄語帶譏諷,說:“怎么不叫我‘奉玄兄’了。” 佛子說:“吾友。” 奉玄聽見這聲“吾友”,火氣還沒消下去,然而莫名覺得眼酸,可能是風太冷了,所以他覺得眼酸。吾友、吾友,他想起自己將佛子留在破敗的廟中,想起自己目不能視時佛子將蝴蝶放在他的手里。他曾經仔細摸過佛子的臉,不但用眼睛記得佛子的長相,也用心記得——他明明熟悉佛子,可是他有時又發覺自己和佛子很陌生。 一聲“吾友”,讓奉玄陷入了沉默。奉玄忽然察覺周圍冷了下來,一切惱怒都在瞬間懸停,他心中的火氣早已不知散到哪里去了,如今心中剩下的,只有空蕩的酸澀。愛憎相生,而人容易去憎,佛子叫過他無數遍“吾友”,他下山之后,因為看見佛子身邊多了一個人,偏偏叫了佛子一聲“第五兄”,又因為佛子還了一聲“奉玄兄”,就生出了憎。 他叫佛子:“好友。” 他覺得茫然。裴曇夾在他和佛子之間,他不應該生裴曇的氣,可是他徒勞的憤怒到底是因何而起,只因為佛子叫他“奉玄兄”嗎?他氣佛子的疏遠,可是也正是他一手推開了佛子。任其他人叫他一百遍“奉玄兄”,他不會動一分的氣,可是他無法忍受佛子這樣叫他。他希望自己和佛子之間的關系是特殊的,對兩個人而言,都要足夠特殊——這是他的私心,是他不想承認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