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說：“是嗎？高大哥的眼睛里沒有金線。”

    高勒說：“我爹是室韋人，我娘是漢人，所以我眼里沒金線。少將軍和我一樣，娘是漢人，少將軍的娘是教伐折羅世子說漢話的漢人。不過，室韋人也不是人人眼里都有金線，我爹眼里就沒有，我爹和我不一樣，我是半個(gè)室韋人，我爹的爹娘都是金目室韋人，都是宮毗羅部的，生出了黑眼睛的我爹，我爹這樣的室韋人被稱為黑目室韋人，他因?yàn)檫@雙眼睛死了。”

    奉玄驚愕。佛子看了奉玄的手臂一眼，見白紗上的血跡不再擴(kuò)大，這才看向高勒。

    高勒說：“黑目室韋人的眼睛和金目室韋人的眼睛不一樣，眼睛能挖出來給別人換上。宮毗羅王被雄隼抓傷了一只眼睛，就挖了我爹的眼，我爹沒了眼珠，傷口沒處理好，流了兩天血淚，死了。公子，關(guān)外人可不講仁義，要挖你的眼就挖你的眼，要搶劫你就搶劫你。室韋人以前想要攻打許朝，很多黑目室韋人都被挖了眼睛，金目室韋人換了黑眼睛，就去做細(xì)作。室韋伐折羅部室韋人漢人混居，有很多黑眼睛的人，部里分不清誰是漢人、誰是黑目室韋人，由于部里常常和許朝做生意，怕因?yàn)檠劬θ菒懒藵h人，所以明令禁止挖眼，宮毗羅部很多黑目室韋人都逃去了伐折羅部，我娘厭惡宮毗羅部，怕我被當(dāng)成黑目室韋人，帶我跟著逃跑的人去了伐折羅部。”

    同族相殘。奉玄說：“原來有這種事情。”

    “嗐，該死的都死了。”高勒說：“少將軍殺了宮毗羅王，替我報(bào)了血仇，我愿意為他牽一輩子馬！”

    郎中去為兩個(gè)士兵看傷，高勒說完就告了別，去看郎中為兩個(gè)戰(zhàn)友兄弟看病了。

    奉玄靠在床上，將衣袖放了下來，遮住了傷口。他對佛子說：“好友，你也該讓郎中看看你的傷。”

    佛子說：“我已經(jīng)好多了。”

    奉玄說：“我看見那條狼踩在你身上，在你身上抓出了血洞，我當(dāng)時(shí)就想，我一定要?dú)⒘怂！彼髦ダ鹱拥氖郑鹱影炎约旱氖诌f過去，奉玄順著他的胳膊摸到他的身子，佛子坐到床邊，奉玄的手停在他的鎖骨下，指尖只虛虛接觸著衣料，摁了一下。

    “是這兒吧？”奉玄說：“我殺了那條狼，靠著你站起來，我覺得臉側(cè)很熱，等我反應(yīng)過來熱的是你的血，我感覺自己的心瞬間涼了，那一瞬間，我喘不上氣來。你的傷不長好，我不安心。”

    佛子握住奉玄的手，讓奉玄收了手。他覺得奉玄瘦了，似乎連手指都變細(xì)了。奉玄的臉上沒有血色，他伸手在奉玄臉上捏了一下，捏完之后，奉玄愣了片刻。佛子說：“我去找那大夫來，讓他也給我看一看，當(dāng)著你的面看，讓你放心。”

    奉玄笑了笑，說：“捏了我怎么就把話題岔開了，我的臉好捏嗎？”

    佛子說：“奉玄，你瘦了太多。”

    “有命在就行。”奉玄說：“瘦了還能胖回來，命沒了可什么都沒了。我?guī)煾刚f要善養(yǎng)生，我這次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好友，好好保養(yǎng)身體。”

    佛子“嗯”了一聲，讓婢女去請郎中過來。屋中寂靜無聲，奉玄漸漸覺得有些疲憊，他對佛子說：“好友，我有一天做了一場夢，好像夢見了我父親。”

    奉玄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他的父親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奉玄聽傅母季康子講起過自己父母年輕時(shí)的故事，最近他夢見了好幾次杏花，像雪一樣涼的杏花。他說：“我聽人說，隆正二年，長安鳳棲原上杏樹開花開得格外稠密，我父親邀我母親共騎，我母親上了馬，馬在花下跑起來，我父親忽然解了一個(gè)掛在馬上的包袱，那包袱里裝滿了杏花花瓣，花在風(fēng)里飛，好像下了雪。不久之后，我父母就成婚了。在夢里，我好像看見了我父親邀我母親上馬，花到處飛。那真是個(gè)很好的夢。”

    他對佛子說：“好友，講講你的父母吧。我和母親緣淺，和父親緣分更淺，不太知道跟在父親身邊是什么滋味。”

    佛子知道奉玄本來姓荀，原是宗室子弟，并不知道奉玄具體的身份，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誰。

    佛子說：“吾友的父親一定很愛吾友的母親。我父親說，一個(gè)男子要是足夠愛一個(gè)人，一定會(huì)愿意讓她高興，他說要讓對方高興，而不是只想著把人留在自己身邊、讓自己高興。我父親……比我母親小兩歲，總是叫我母親‘阿姐’，我小時(shí)候最喜歡我父親去岐山接我，他去接我，會(huì)在岐山下小住幾天，我和父親母親就在山里散步，夏天山里清涼無暑，雨水大的話，溪水會(huì)漫出小溪，那時(shí)我父親就會(huì)抱著我走過去。”

    奉玄閉著眼，似乎看見了跟在父母身后的小佛子，他說：“以前我?guī)煾负脱r師姑論道，道門有‘壺天’之說，費(fèi)長房跳入壺中，住在了壺里。我?guī)煾刚f壺中自有天地日月，我?guī)煿谜f壺里是黑的，乃是心源。我?guī)煿谜f，如果壺里自有日月天地，那不過又是一個(gè)世間，既然是世間，那壺里就又有許多紛擾，算不上清凈。我以前覺得師父說得對，臥床多日，忽然覺得師姑說得更有道理，只有眼前看不見時(shí)，心里才能看見更多東西，想起更多東西。虛實(shí)都在黑暗里復(fù)生，其實(shí)也很有趣。”

    佛子說：“吾友的心源里，可有我的位置？”

    奉玄說：“你猜呢。”

    佛子說：“不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