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帷帽垂下的薄紗，奉玄看見了李延齡：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唇上蓄須，膚色微黑，身負武人風(fēng)氣。李延齡手按長劍，身披舊時甲衣，看見撫子內(nèi)親王那熟悉的身影，微微蹙起眉，眼中瞬間帶上了淚光。

    “殿下！”李延齡站在原地，喊了一聲。

    李延齡不敢輕易相信韋衡，身側(cè)站了一隊持戟的士兵。

    “李大人。”撫子內(nèi)親王尋著聲音向李延齡頷首致禮。

    撫子內(nèi)親王說：“一別多年，大人聲音如故。”

    “六年不見，”李延齡感嘆，“殿下音容不變，讓我想起以前。以前，唉……以前何堪再提！”

    賀蘭奢扶著內(nèi)親王向李延齡走過去，撫子內(nèi)親王說：“往事休提，大人將來大有可為。”

    李延齡看到撫子內(nèi)親王眼上縛著紗帶，猶豫著問：“殿下的眼睛……”

    “多謝大人說我音容未變。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自己了，大人這樣說，我似乎又依稀想起了自己在鏡子里的模樣。”

    “我離京時，傳言說您生了目疾，原來那傳言是真的么……”

    “是。”撫子內(nèi)親王點了一下頭，“讓大人擔(dān)心了。”

    “唉，瞧我，忘了問候殿下。”李延齡按禮問候：“殿下一向可好？”

    “除了目疾外，一向安好。”撫子內(nèi)親王說：“大人一向安好？”

    “勞殿下問候。茍延殘喘多年，鄙人性命尚在，今日有命再見內(nèi)親王殿下，追憶往事，不勝唏噓。”

    李延齡問候完撫子內(nèi)親王，問候了帶兵前來的崔滌，下令自高墻后抬出金銀，開箱讓前來的盧州軍查驗。

    查驗過箱中金銀后，崔滌讓士兵收了箱子，留下一隊士兵后，與撫子內(nèi)親王道別。

    撫子內(nèi)親王重新回轎。

    奉玄和佛子打算跟在轎側(cè)，李延齡盯著兩人的刀看了片刻，說：“路上泥濘，也請二位公子上轎。”

    隔著兩層薄紗，奉玄看不清佛子的神色。

    兩人各自回了轎，進入了媯州流人的聚居之地：奉玄自轎中看見山腰的高墻后建有幾排泥墻茅屋，豬狗在茅屋間泥濘的土路上行走，遠處似乎有幾處大宅。

    跟在奉玄轎側(cè)的一個媯州流人士兵拉下了轎窗的簾子，對奉玄說：“不是好地方，怕污了公子的眼。”

    奉玄瞬間明白了李延齡讓他和佛子上轎的用意，李延齡看到他和佛子帶刀，怕他和佛子記住來路后帶著內(nèi)親王逃跑。敢于刺殺韋衡，想通過韋衡的死攪亂盧州局勢，從而在盧州分一杯羹——能在混亂的尸疫道當(dāng)上流主的李延齡果然不是什么心思簡單的人。

    隊伍東繞西繞，走了許久才停下。奉玄不知道這是李延齡故意要抬轎人這樣繞路迷惑他們，還是路就是這樣——為了防止狂尸沖入高墻后狂奔直走，他們特意將路建成了這樣。

    車轎停在了某處宅邸的小院中，轎外的人請奉玄下車，奉玄下車后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與佛子、撫子內(nèi)親王的車轎分開了。此時他只慶幸，賀蘭奢與內(nèi)親王共乘一轎，不曾像他這樣被人分開。

    小院的西墻極高，應(yīng)該是靠著宅邸的西墻建的。墻下種了地錦，翳郁地錦順著高墻攀爬蔓延，一半葉子在寒風(fēng)中轉(zhuǎn)了顏色，艷紅如血。葉下層層藤蔓幾乎遮住了高墻原本的顏色。

    奉玄大致判斷出小院在宅邸中的位置，問跟著轎子一起來的媯州流人：“不知殿下身在何處？”

    “公子莫急，我先帶您去稍稍休息。”

    “見不到殿下，我無法安心休息。”

    “咱王哥說了，請客人好好休息，換好衣服來參加宴會，賓主盡歡。”

    “殿下也會參加宴會？”

    “小人不知道。”

    “不必休息，你現(xiàn)在就帶我去。”

    “參加宴會不能帶刀。”

    奉玄解下長刀遞給對方。他身上藏著兼忘短刀。

    “那請吧，公子。”那流人引路，帶奉玄走出小院。

    宅邸中堂屋高大。帶路的流人引奉玄穿過一間堂屋，屋前掛著珍珠流蘇燈籠，屋中擺著錦線墨龍屏風(fēng)，日光自屏風(fēng)前透過，繡線反光，光澤流動，其華美遠超絹紙畫屏，屏風(fēng)后擺著兩支紅珊瑚。

    李延齡打算帶媯州流人進入盧州，此時還不收起的東西，大概是不打算帶走的東西。奉玄走過陳設(shè)精致的堂屋，想起進入山腰高墻后瞥見的茅屋，原來流人之間，自有天壤之別。奉玄以前從沒體會到過如此強烈的分裂感——由權(quán)勢帶來的分裂感，韋衡在盧州權(quán)勢逼人，然而韋衡在軍營中點蠟燭時，不肯點滿十五支蠟燭。

    奉玄跟著帶路的流人走到一處大屋前，屋前站了一排持刀的士兵。屋中似乎坐了人。

    那帶路的人說：“王哥，人帶來了。”

    屋中的人說：“去領(lǐng)賞。”說完似乎是對奉玄說：“請。”

    屋中的婢女打開了屋門，奉玄看不清屋中說話的人的模樣，聽聲音覺得他應(yīng)當(dāng)是個年輕人，嗓音有些細，似乎不是強健之人。奉玄問：“不知閣下知不知道殿下身在何處？”

    屋里坐著的人并不回答奉玄的提問，反而問他：“你是日本國的人？”

    “請閣下先回答我。”

    “我進來陪我說幾句話，我?guī)闳フ宜Ｎ衣铩矸莺苜F，來這里的人，都得讓我挑挑。”

    奉玄向屋門附近走了一步，一個士兵橫刀擋住他的路，要查驗他的衣袖。奉玄穿了一重白衣一重紅衣兩重里衣，外罩兩件袍子，最外層罩了一件紗衣，紗衣下是一件白面紅里寬袖圓領(lǐng)袍——日本國的圓領(lǐng)袍改自許朝圓領(lǐng)袍，唯一不同的是圓領(lǐng)處稍有立起。奉玄拱手，將手懸在胸前，垂下外袍的衣袖。那士兵檢查他的幾層衣袖，除了一把折扇沒有摸到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