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佛子說:“有時我在山上住很久,或許會住上八九個月,然后才回家和父親一起住。我父親脾氣很好,我母親說,她因為我父親脾氣好,才肯喜歡我父親。” 奉玄記得枕流藥師很愛笑,他沒怎么見佛子笑過,他說:“好友的性格像父親。” 佛子說:“可能不像。我父親去世了,我很想他。” 佛子說他很想自己的父親。韋衡說佛子殺了自己的父親,賀蘭奢也這樣說,奉玄忽然覺得,提起父親,就像在剜佛子的傷口,那種疼意似乎也出現在他的心上。他按著佛門的說法,對佛子說:“百年之后,人事成塵。等你我往生極樂,總能再見到想見之人。” 佛子似乎笑了一下,或許笑得很無奈,又或許有些苦澀,他說:“我不往生極樂。” 作者有話說: 1如冬室熱,其相輕微,而余勢強,說名為恨。——《阿毗達磨順正理論》 2舍利弗,眾生罪故,不見如來佛土嚴凈,非如來咎。舍利弗,我此土凈,而汝不見。——《維摩詰經·佛國品》 3祿位重疊,猶再實之木,其根必傷。——《后漢書》 第51章 心魔2 “我擔心你。” 奉玄和佛子在長悲山下住了一晚。長悲山下住著十個佛光普照寺的僧人,負責清掃山道看護佛像。僧人平時都住在山前搭起的禮佛寮中,范寧郡發生尸疫后,有幾個僧人死在了禮佛寮里,禮佛寮里到處都是血,于是剩下的僧人和新來的僧人們暫時搬到了東邊比較深的三間佛窟中居住。 四個僧人在最大的佛窟中徹夜念佛守夜,將暫住的佛窟讓給了奉玄和佛子,佛子和幾個僧人小坐了一會兒,奉玄身體不適,先去佛窟中休息。 一個三十多歲的僧人帶奉玄前去休息的佛窟,奉玄問僧人知不知道戴蟬冠的菩薩像,那僧人說:“我知道,那尊菩薩像是孝仁太女命人重修的,每年都出資供養,一直供養到了隆正最后一年。這菩薩像在范寧郡很有名呢,所以菩薩的耳垂斷了之后,我們寺里很快就搭起了高架,想要趕緊修好。” 奉玄說:“很有名嗎?” 天氣很冷,二人呵氣成白。“嗯。”僧人說:“那菩薩像的寶冠上有一只蟬,不同尋常,我們這里的人都知道。當年重修菩薩像的時候,我還沒在寺里,只聽說那蟬是皇太女親自寫信讓人刻的,后來每年都手書一封“吾兒安好”祈福——大概是為了扶風郡王祈福吧,并且出供養錢。我倒是見過一次手書。這里的人都叫那菩薩‘蟬冠菩薩’,知道是皇太女供養過的,后來皇太女去世,人們去菩薩像底下拜像,寺里收拾人們帶來的白菊,收了二十多斤。” 奉玄不知道二十斤菊花該是多少朵菊花,想必不會很少吧。 那僧人對奉玄說:“我第一次聽說‘蟬冠菩薩’的時候,以為是保佑人升官發財的菩薩,所以人們才愛拜。我以前也曾讀過兩本書,記得《漢書》里寫‘青紫貂蟬’,蟬冠啊,我本來以為指的是高官的帽子,沒想到不是那個蟬冠。” 奉玄聽僧人提起《漢書》,問:“法師以前是讀書人?” “識字罷了。我以前幫富貴人家抄書賺錢,后來富貴人家不讀書了,我養不活自己,每天都餓得厲害,聽說佛寺找人抄經,抄完給一碗粥吃,我就去抄經,抄久了就出家了。” 僧人似乎想起了往事,沉默了片刻,說:“其實我有一個meimei,五歲時餓死了,也可能是病死的……家里窮,吃不起飯也治不起病。我本來也不該識字,我娘說種地的人沒工夫念書,我爹除了種地還給鄉里一家富人家看過門,見過富家請人抄書,他見抄書能掙錢,就和我娘說:種地收成差了,一家都得餓死,學會寫字以后除了種地還能憑著寫字掙錢,于是我爹娘咬牙借了一斗米送給夫子,送我上了學。我學會寫字了,就教我meimei,她年紀小,可是她學得比我快……后來她病了,家里沒米,鄰居要我家還米,我家還不起。阿彌陀佛,觀自在王如來陀羅尼……孝仁太女是個很好的人,監國時下令修建學舍,要官署撥款請夫子教鄉里稚子讀書,只可惜我和我meimei生得早,沒有趕上,要不然我meimei和我能一起識字。” 原來只要一斗米就可以延續一個人的性命,奉玄從沒有過過真正的貧苦日子,堂庭山上的日子只算“清”,遠遠算不得“貧”。他聽完那僧人的話,內心震動,問:“如今太子監國,還這樣做么?” “倒也沒什么變化。只是太子停了女官制,鄉里人都覺得女子讀書沒用,既然女學生不上學,學舍為了節省開支,漸漸也就不收女學生了。盧州發了尸疫后,窮得厲害,官署這幾年就都不請夫子了。” 僧人將奉玄送到佛窟之外,告訴他陶罐里有水,可以洗漱飲用,隨后留給他一支蠟燭,轉身走了。 佛窟內沒有炭盆,一片冰冷,奉玄借著燭光看見兩側的墻上刻著小佛龕,正前方有一尊立佛。立佛身后的壁畫顏色斑駁,只有紅色尚顯明晰,其他色彩總是偏紫或偏灰,讓人看不清楚,甚至連月亮也是灰黑色的。 奉玄倒出陶罐中的清水洗手,清水涼得刺骨。洗漱過后,奉玄坐在毯子上,燭光幽暗,佛像的面目變得十分模糊,壁畫更是陷入了黑暗之中,黑暗得令人不敢觸碰,如同一團沉默著互相糾纏吞噬的魔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