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太陽落山后,地上融化了的雪水結成了冰。鏡泊的水面中也漸漸凝結起一層薄冰,燭光倒映在水上和冰面上,隨著風不停地吹過,光點越來越少。 佛子說:“我去找看守的僧人問一問。” 奉玄抬頭看向漆黑的山壁,說:“不必了。我猜蟬冠菩薩像就在這里。” 山壁上搭著高大的木架,底層的木架上帶著血腥味。當尸疫發生后,有人逃到了長悲山下的佛窟附近,或許那些人本來就是修繕佛像的匠人,想要順著修繕佛像的木架向上攀爬,但是死在了架下。 奉玄說:“這里應該死過人,石像也還沒修好,所以沒有點燈。” 佛子握住木架,使力拽了一下,發現木架立得很穩。他說:“我們上去看看。” 奉玄向上看,黑漆漆的石壁之上,一彎纖細的新月掛在空中。 “好,我們上去。”他將燈籠的手柄插在腰后的絳子中,隨佛子爬了上去。 夜半風涼,奉玄和佛子爬過一層一層石刻衣褶,衣褶的線條流暢,似乎正要飄起。爬到佛像肩部時,奉玄的手已經被夜風吹涼了,身后燈籠中蠟燭的光隨著風吹不停搖曳。佛子站在一層竹木板上,站穩之后等奉玄爬上來,接過燈籠向上照去。 石像的頭部幾乎與佛子等高,當火光照過去時,菩薩的臉亮了起來。雙眉彎如新月,一尊巨大的神像正垂著雙目俯瞰世間——雕像過于巨大,當黑暗中的灰石被照亮后,巨物的壓迫感逼得奉玄和佛子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兩人就處在菩薩眼皮底下。 奉玄定了定神,借著燭光,看清了石壁上雕刻的繁復火焰圓光、菩薩像的厚大耳垂——石壁前架起高架,是為了修復菩薩像斷掉的左耳垂。這是一尊很美的石像,石像經受了多年的風雨侵蝕,臉上近看凹凸不平,嘴角翹起,似笑非笑。奉玄再向上看,菩薩的一頭長發被一只寶冠束起,寶冠被修補過,后補上的石頭的顏色有些淡…… 一只精致的蟬刻在寶冠正中。 燈籠中的燭光跳了幾下后熄滅了。 在黑暗之中,高居半空,奉玄忽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感受,他不知自己現在是否正身在一場夢中,只覺得一切都像是在夢里。現實與夢魘的交界混沌模糊,在神佛慈悲的目光下,rou身的疲憊感一點一點漫了上來,墜著人的魂魄,讓人無法飛升,讓人長久地停留在一場幻覺中。 寶冠上的蟬的影像隨著燭光的消滅而消失。那輪廓似乎還停留在奉玄的眼中,讓他閉上眼也能看見那只蟬的樣子。風吹起母親的袖子,母親的身上有瑞龍腦的香氣,燭光似乎又隱隱亮了起來,亮在奉玄的意識深處,在管弦聲里,奉玄看見了哥哥和阿翁,他看到哥哥時嚇了一跳,原來人可以長得那么像么。 他們長得像一個人。如果他們有同一張臉,那他到底是誰? 佛子叫奉玄:“奉玄,你還好嗎?” 奉玄回過神,“嗯”了一聲。 佛子問:“你不舒服?是不是發燒了。” 奉玄說:“沒有,只是有些累。” 佛子直接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佛子的手在奉玄的額頭上停留了片刻,說:“不該出來的。你又燒起來了。” 奉玄只是覺得很累,沒想到自己發起了低燒,他說:“我們坐一會兒吧。” “不冷?” “我不冷。”奉玄問:“好友冷?” 佛子說:“不冷。你忘了,剛才摸你額頭時,我的手是熱的。” 奉玄和佛子坐在了竹木板上,身后就是菩薩的頭。身下鏡泊中倒映的燈火閃爍不定,有如星辰墜落人間。 佛子問奉玄:“吾友剛剛在想什么?” “想那只蟬。我曾經見過孝仁皇太女。”奉玄第一次說出了母親的謚號……謚號無比清晰地提醒說出這個謚號的人,被稱呼者已經逝去。他說:“我以前姓荀。” 云平荀氏,國姓之荀。 “吾友想起了往事。” 往事。奉玄問佛子:“好友,你為什么拜入了佛門?” “我母親本來就是佛門的人,我拜入佛門,每年與母親在佛門住三個月。”佛子的母親是枕流藥師,他說:“我母親早年就遁入了佛門,與我父親只是結下了一道露水姻緣。我母親本是魏國公唯一的子嗣,我外祖常說:‘祿位重疊,猶再實之木,其根必傷’3,我母親遁入佛門后,撇去一身虛名,行事反而自由了許多。我父親是第五家的次子,也是第五家的長男。” 奉玄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他與佛子先交過生死,隨后才知道對方的身世,世上原來也有這樣的朋友。奉玄說:“與母親住三個月,剩下的幾個月要和父親住嗎?” 父親。佛子提起了父親,奉玄才想起來“父親”。他沒有見過父親,因此不知道如何懷念……連追憶都追憶不得,或許賀蘭奢最明白其中的滋味。 奉玄的父親在他和哥哥出生前就去世了,奉玄聽宮人說,自己的父親很敬愛自己的母親,為了和母親結親舍棄了爵位。曾有宮人說奉玄是遺腹子,奉玄不知道遺腹子是什么意思,只記得阿翁聽見之后發了好大的火,直接摔了手里的玉杯斥責道:“八郎的父親是為國戰死的、為讓你們活著戰死的!” 彰之,靖之。彰國威,靖國難。荀彰之、荀靖之這兩個名字里含著奉玄的外祖父和母親對奉玄的父親的追思。奉玄的父母合葬在成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