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吐得胃疼，代旺給奉玄溫了一壺水，問奉玄當(dāng)修士是不是很清閑，為什么他年紀(jì)輕輕就想開了，舍身入了道門。

    為什么，在一片眩暈里，奉玄漱過口，喝了一杯水，他記不起為什么自己要入道。好像是因為……他命里必須要這樣。

    到處都在旋轉(zhuǎn)，奉玄似乎回到了太極宮的承香殿。阿翁彈完琵琶哈哈大笑，從傅母懷里接過自己的八郎，讓他坐在自己身邊。氍毹松軟，舞劍的宮人的腳踩在上面，發(fā)不出絲毫聲響。幾只金狻猊壓在氍毹的角上，防止氍毹在宮人舞動時被扯動。金狻猊噴出細(xì)細(xì)的香霧，狻猊的肚子可以打開，那里藏有一個香爐，只要燃上香粉，煙霧就會從狻猊的嘴里噴出來。

    舞劍結(jié)束后，阿翁叫宮人們坐在氍毹上休息，傳渤海國術(shù)士表演幻術(shù)。

    渤海國術(shù)士拿了一個青玻璃缽，對人說，人們能從缽里看見自己的以后，有宮人問自己以后會不會出宮嫁個好郎君，術(shù)士但笑不語，奉玄的阿翁說：“那你不要問他，來問朕，你有喜歡的人，朕可以替你指婚。”那詢問的宮人的臉紅得像開了桃花，眾人笑成一片。

    殿中重歸安靜之后，術(shù)士要所有人都看著那青玻璃缽里的水，不可出聲，然后講起了故事：

    從前趙地有一位叫琴高的書生，在一個寺廟借住，寺里的和尚要他幫忙舀水，于是他接過青玻璃缽，去井邊舀水。那時剛過雨季，水井里的水位很高，幾乎要溢出井來，書生站在井邊，一伸手就能舀起一缽水，然而就當(dāng)他將缽靠近水井時，隔著透明的缽底，忽然看見了井底的世界……

    奉玄看見了搖動的水草，碧綠或青綠的水草，比人還高，茂密而柔軟，葉子有如長帶、有如鳳尾、有如松針，六個手捧蠟燭的女子走了過來，不知為何，手中的蠟燭比日光還亮，她們寬大輕盈的衣衫在水中飄動，霧綃輕裾好像是魚的尾巴，等她們走近了，奉玄才看清，原來她們手中拿的蠟燭是一支支紅珊瑚，珊瑚在水中靜靜燃燒著，發(fā)出金紅色的光。奉玄跟在她們身后，在水中暈眩地向前走，看到了遠(yuǎn)處的山。

    許多山，一重一重，奇峰特起，其中一座山的形狀像極了許朝疆土的形狀，珍珠如土，堆積在山下。云霧之中，一張人臉從那座山間伸出，身披道袍，頸上生有鱗片。巨大的蛇身盤繞在山上，奉玄發(fā)現(xiàn)那蛇尾竟然是從道袍下伸出的，他忽然感到害怕，那人首蛇身之人對他說：“幻境中人，以幻為真……還不領(lǐng)悟嗎？”奉玄猛地回頭，向四面看去，因過于年幼而恐懼得大哭起來。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水中還是在風(fēng)中，無邊的珍珠下隱隱約約掩埋著骷髏，不知何時長出的幾株巨大的珊瑚樹顏色如血，如同心房外不斷蔓延的脈絡(luò)，交錯著向上生長，似乎要籠罩住青灰色的怪山，將那許朝一般的山石吞沒。

    那蛇身之人閉上了眼睛，一切都?xì)w于黑暗。青玻璃缽發(fā)出“鐺”一聲清響，一場夢隔了十一年，奉玄猛地驚醒。

    還不領(lǐng)悟嗎？

    驕奢者不久長，只如春夜一夢，強(qiáng)梁者終敗亡，恰似風(fēng)前塵土1。琴高已乘鯉魚去，自神仙觀之，世間只如一滴露水，為何……不肯入道。

    作者有話說：

    1驕奢者不久長，只如春夜的一夢，強(qiáng)梁者終敗亡，恰似風(fēng)前的塵土。——周作人譯《平家物語》

    第45章 幻垢2

    打暈帶走

    九月二十七，奉玄依舊沒有見到佛子。奉玄在啟陽縣遇到了突然出現(xiàn)的尸群，韋衡從高處跳下來，沖進(jìn)尸群，一把摁住奉玄，將奉玄護(hù)在身下，向不遠(yuǎn)處猶豫的持弓士兵怒斥：“放箭！我穿著甲衣，射不死我，放箭！”韋衡帶軍進(jìn)入啟陽縣，縣中被砍下的狂尸的頭暗示了一些信息：賀蘭奢尚未練成“袍休羅蘭”劍招，佛子和賀蘭奢沒有離開范寧郡。

    馬、鷹、犬，白骨、霜、軍角聲。

    奉玄在盧州軍軍營中住了幾天，軍中每日都會焚燒尸體，荼毗過后，rou身消盡，唯余白骨與骨灰。天色未亮之時，軍中吹響軍角，奉玄起床穿衣，只覺得護(hù)腕中的鐵片冰涼，久久不能捂熱。太叔仁將軍曾在寫給奉玄的信中說“鐵甲寒冷，觸手生冰”，奉玄不曾穿過甲衣，如今卻也大致明白了那種感受。

    九月二十八日，奉玄決定不再和大軍一起出發(fā)。縣城之中太危險，佛子和賀蘭奢應(yīng)該不會再出現(xiàn)在縣城中了，并且佛子和賀蘭奢有意避開軍隊，如果奉玄每次都跟著軍隊一起走，只會一次一次和佛子錯開。韋衡讓高勒帶上十個身手過人的士兵，和奉玄一起去尋找奉玄的友人。

    在啟陽縣東邊一個叫“盤口村”小村的郊外，奉玄見到了佛子。黍稷結(jié)穗，顏色轉(zhuǎn)黃，滿田黃穗隨風(fēng)低頭搖動。盤口村中發(fā)生了尸疫，飽滿的黍稷白白被飛鳥啄食，幾乎無人敢來收割——

    不收割黍稷，餓死；收了黍稷，運氣好就能吃上一頓飽飯，運氣不好也不過是死。村里幾個農(nóng)戶結(jié)隊來收糧食，其中一人剛低下身子，就被突然跳起來的狂尸嚇了一跳，那狂尸只差一點就要咬住他的耳朵。

    農(nóng)戶手里的鐮刀暫時阻止了狂尸的行動。佛子的劍很快，一劍削下了狂尸的頭。賀蘭奢殺死另一只從地里冒出來的狂尸。血濺在枯黃的黍稷葉子上，微風(fēng)吹過，葉子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隔著一畝半人高的黍稷，奉玄看見了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