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十九日,管城郡向所有人開城,城中佛寺向百姓施粥施餅。這天,為了防止過多的人進城,管城郡只開西城門,開城之后,僧人們盛飾菩薩塑像,將塑像安放在華幔寶幛中,以人力扛起巨大的塑像進城——這時郡守需要在城門樓上等待菩薩通過,在菩薩通過時上向下撒花,以示禮敬——隨后僧人們扛著菩薩像周游全城,各寺“以像迎像”,抬出佛像將菩薩塑像迎回寺中。 管城郡郡守說迎送菩薩的隊伍很長,提議破例打開南城門,讓撫子內親王一行人從城南入城。日本國奉佛教為國教,撫子內親王的性命不再受到魍魎暗衛的威脅,不必再特殊行事,于是向郡守說,自己愿意等待,不愿意先于菩薩入城,婉拒了郡守的提議。 九月十九日中午,崔琬和撫子內親王一行人到達了管城郡西城門外,跟在迎送菩薩的隊伍末端,等待進城。 奉玄和佛子都是騎馬來的,崔琬不愿意騎馬,自己坐了一輛馬車,撫子內親王的馬車跟在他的馬車后面。 崔琬沒有心情往馬車外面看,賀蘭奢多送了他一顆人頭,他欠了賀蘭奢一顆人頭——“崔琬,四”,三個被崔琬派去追殺賀蘭奢的士兵、對賀蘭奢動過手的魍魎暗衛……賀蘭奢殺了所有得罪過他的人,現在他用一顆多出來的人頭通知崔琬,他想要崔琬死。 隊伍緩緩向前行進,崔琬在自己的馬車里考慮應對賀蘭奢的計策,氣氛稍顯凝重。內親王的馬車里氣氛閑適。奉玄的馬走在撫子內親王的馬車左側。撫子內親王知道少年人喜歡熱鬧,要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婢女紫蟬下去走走。紫蟬戴上帷帽跳下了馬車,站在奉玄的馬旁邊往前看,由于個子太矮,什么都沒看到。 奉玄叫了紫蟬一聲,對她說:“紫蟬姑娘,馬上看得遠,你來馬上看吧。” 紫蟬點了點頭,奉玄翻身下馬,教紫蟬坐到了馬上。 奉玄牽著馬,問她:“能看見前面嗎?” “能,我看見紫色的幔子?!弊舷s十分興奮,對奉玄說了“謝謝郎君”,轉頭對馬車里的撫子內親王說了幾句日本國語。撫子內親王隔簾回了她幾句話,話音里也顯得很高興。 隔著簾子,撫子內親王與奉玄閑聊了幾句。在內傅母寺,崔琬講了《道成寺清姬變》的故事,《道成寺清姬變》琵琶曲演奏的就是這故事,可分為起、承、轉、變、破五支小曲和一段作為尾聲的亂曲。崔琬講故事那天,撫子內親王為他劃分了起、承、轉、變、破,唯獨沒有說尾聲。 奉玄問撫子內親王《道成寺清姬變》琵琶曲尾聲講的是什么。 撫子內親王答他:“是要人長想身后之事、勤修佛法破除我癡我執的尾聲。道成寺僧人去河邊打水時,發現了清姬的尸體,清姬投河時因為執念變成了般若惡鬼,死前,頭上生出了犄角。僧人在河邊為清姬念佛超度,執念如冰釋的水,隨聲流走,長角的尸體的消散在了風里。清姬和安珍隨后托夢,感謝僧人,說自己憑借佛經脫離地獄,往生在了極樂天國?!?/br> “清姬不是變成巨蛇了嗎?” “蛇不是清姬,是由清姬的執念化生出的怪物。有時候人會無法控制自己的執念。”* “內親王殿下覺得這尾聲不重要么?那夜未曾聽您提起?!?/br> “在那樣的夜里,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超度’這樣的話來。或許那夜,我隨著清姬入了魔障,我有一瞬間竟然認為……在這世界上,正是因為存在執念,所以才存在震撼之事。我那時忽然覺得,何必長想身后之事,不能往生極樂又如何呢,讓故事停在火中的死亡就最好了吧。度過此世,地獄苦惡,可是,總是有人心甘情愿墜下地獄?!?/br> 奉玄隔著車看向佛子的方向,隔著人群和車馬,他看見他的好友騎在馬上,單手松松拽著韁繩,背上背著兩把劍。無論何時,他看向佛子,都覺得佛子的身影很寂寞。他曾經說佛子孤傲,這孤與傲一定是連在一起的。 奉玄問撫子內親王:“殿下聽過法相宗嗎?”他說:“內傅母寺的僧人念的是《陀羅尼經》……傳說不論是什么樣的人,只要能背誦《陀羅尼經》,來世就能往生凈土,人人都有成佛的機緣。北地很流行印《陀羅尼經》,可我不信這個,這倒不是因為我是修士,而是因為,我不信人人都能被超度、人人都能成佛。佛門的法相宗也不信這個?!?/br> “我是聽過法相宗的。”撫子內親王帶著日本國口音回答奉玄:“我們日本國也念《陀羅尼經》,人人都那么念罷了,想著假使念一念就能得救,那念一念也不虧——隨著他人一起念就好了,如果有效,那很好,如果沒有效果,自己也不虧本。其實這些事很少有人細想。我來許朝之后,身邊無人念《陀羅尼經》,自己也就漸漸不念了。我在許朝后才開始想這件事,我想,念佛不是為了和佛做交易,不是為了讓自己不墜入地獄,而是為了真正成就善心?!?/br> 頓了一頓,她說:“人們跪拜菩薩,或許是因為菩薩有法力,而自己正好對菩薩有所祈求。我希望菩薩先入城,但我對菩薩并無所求,只是敬佩菩薩為了救人讓出了成佛的機緣。菩薩生有渡人的執念,發誓人間苦難不消除誓不成佛,因此和佛相比,菩薩不能徹悟,我以為這不能徹悟恰恰是菩薩具有人情味的地方。” 奉玄說:“多謝殿下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