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九月十六日早上,內傅母寺掃地的僧人在一地青柿子中看到了一個包袱。包袱里滲出的血將石板染成了紅色。 包袱里裝著一顆猙獰的人頭,和一張用血水模糊寫著“徐業”“三”的東山兔白紙。包袱依舊是黑色的,是一塊割下的魍魎暗衛的衣服。 縣令調走了在內傅母寺輪值的縣中守衛,前去守城。內傅母寺的值守官兵變少,賀蘭奢不會再追殺魍魎暗衛,僅剩的那個活著的魍魎暗衛或許就會在今夜動手,刺殺撫子內親王。 天亮之前,崔琬不敢留撫子內親王獨自待在屋中,于是請撫子內親王與自己在屋中敘舊。敘舊不過是個借口罷了,崔琬在接下護送撫子內親王的任務之前,根本沒見過撫子內親王。 入夜之后,內傅母寺內燭光明亮。 撫子內親王明白崔琬的良苦用心,特意讓婢女紫蟬抱出玄象琵琶,為眾人彈琵琶解悶。撫子內親王贈了奉玄一把名叫“鳴鸞”的琵琶,這琵琶是一位東渡日本的許朝制琴師制作的,制琴師獨在異國,一直想回到許朝,三次西渡都因為風浪大作未曾成功,于是在琵琶上用貝母螺鈿嵌了鳴鸞的圖案,以“青鸞舞鏡,對影悲鳴”自喻。 那位制琴師死在了日本國,撫子內親王決定西渡時,特意帶了她制作的“鳴鸞”,希望能將“鳴鸞”帶回制作它的人的母國,讓琴音在許朝響起,安慰制琴師的亡魂。 撫子內親王早就想將鳴鸞琵琶送給奉玄,以報答他和佛子救下崔琬的恩情、表示對崔琬的感激。撫子內親王知道自己一路行來,危險重重,在崔琬的屋中與奉玄、佛子見面時,她就想讓慈郎取出鳴鸞琵琶送給奉玄,然而慈郎離開后,官兵回報官署外發現了一顆頭,崔琬覺得事情過于血腥,請撫子內親王回避,于是贈琵琶之事就此作罷。 奉玄覺得鳴鸞琵琶過于貴重,不肯收下,只肯暫時借用。 長夜無聊,奉玄抱著鳴鸞、撫子內親王抱著玄象,二人合奏了一遍陛下所制《催馬》大曲中的《契苾兒》。《契苾兒》帶有胡風,撥子急急撥弦,琴弦下鐵騎齊奔之聲傾瀉而出,馬蹄聲雜沓,有如狂奔在草原上、踩踏在巨浪上,豪氣萬里,直沖云霄——這正是陛下在壯年時擊破易勿真莫何后所作的大捷武曲。 撫子內親王曾親自向陛下求學《催馬》大曲,多次與陛下共奏《契苾兒》——在太極宮中,除陛下之外,再無人能將《契苾兒》彈出撫子內親王那般的殺伐奔騰之感。 奉玄與撫子內親王共奏《契苾兒》,一曲奏罷,各自嘆服。眾人都被這曲子刺激得困意全消、亢奮不已。 撫子內親王收撥之后,對奉玄說:“郎君雖是世外之人,彈奏時卻讓我隱隱看見戰場遺風。” 奉玄不好說自己小時候就坐在作曲者身邊,從小就是這樣聽來的——他跟著老師雷執一學《契苾兒》的時候,費盡了心思去想怎么才能彈得像阿翁一樣——只說:“這是我的老師的功勞,我的老師以琵琶聲中的殺伐之氣為先皇稱道。” “原來是這樣。” 撫子內親王暫時休息。紫蟬擊節,棱伽、慈郎對奏古琴與十三弦箏,彈奏日本國《連獅子》,琴聲深雅、箏聲明快。 佛子拿出名笛“準提”,與奉玄合奏了一遍《劍器渾脫》。 奉玄聽過佛子吹笛,真的看到佛子吹笛,臉紅得自己都覺得燙。佛子的笛子吹得很好,轉音極佳,在九重佛塔上,佛子為什么不提自己精通吹笛呢。 夜半時分,內傅母寺的敲了鐘。內傅母寺有半夜敲鐘警惕火燭的習慣,銅鐘“當——”的一聲久久回蕩在佛寺上空,更顯得夜空孤寂。 崔琬說:“我不善音律,不如給大家講個故事吧。”他看向撫子內親王,道:“師匠,我曾遇到過一位日本國遣朝使,聽他講過一個日本國故事,這故事和佛寺的鐘聲有關,是一種經變故事,名叫《道成寺清姬變》,我聽到鐘聲,就忽然想起了這個故事。我聽說日本國有一首琵琶曲,與此同名,師匠練習琵琶多年,不知是否聽說過這個故事?” “啊,我聽過。《道成寺清姬變》琵琶曲正是從這個故事改編而來,是一首長曲,可分為起、承、轉、變、破五支小曲,和一段尾聲。大人知道這故事,不妨將故事講一遍,我為大人點出故事的起、承、轉、變、破,在大人講完故事后,為大家彈奏一遍這個故事。” 崔琬說:“多謝師匠,那我就講故事了。坐了許久,我有些累了,我們先活動片刻,隨后我就講這故事。”他吩咐站在自己身后的婢女衡娘:“衡娘,勞煩你為我和諸人添一遍茶水。” 佛子側頭問身側的奉玄:“吾友,夜色深了,冷嗎?” 奉玄搖了搖頭,“不冷。” 佛子伸出一只手,奉玄把手搭在他手上,佛子握了一下奉玄的指尖。奉玄不像崔琬可以袖著手,他伸著手捏了許久琵琶撥子,指尖有些涼。 佛子的手心很熱。佛子對奉玄說:“一會兒夜更深了,天氣更涼。我去拿一件衣服,幫你拿一件。” 崔琬聽見他們兩個說話,對佛子說:“第五公子,別去了,夜里最好不要單獨行動。委屈你片刻,你們暫時披我的衣服吧。”說完叫來一個自己的家仆,讓他提燈去自己的屋中取幾件外衣。 侍女換去將要燒盡的蠟燭,撥亮了半明的燈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