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我背著呢。”韋衡背上背著一個人,身上蓋著他的絨褐披風,“別叫他了,讓他睡吧。” “我師弟……怎么了?”隱微藥師不敢拿燈籠去照奉玄,怕吵醒了他,只提著燈為韋衡照著腳下的路。 “高勒,你背一會兒,走穩點兒。”韋衡見有了燈籠,小心翼翼將奉玄交給了自己的侍衛。他騰出了手,隱微藥師看見他的手上沾著血跡,看見血跡的那一瞬間,她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心臟像是被誰捏了一把,后味又酸又痛。 “抱歉,讓你師弟受了傷。” “傷在哪里,嚴重嗎?”隱微藥師看向奉玄,奉玄閉著雙目,睫毛乖巧地垂著,即使睡著了,眉頭也微微皺起,想必傷口很疼。 “不必過分擔心,不是致命之傷。” “傷在哪里?” “肋下,骨頭沒事。他去盧州送信時,在長哀山下遇到了老虎,肋下是那時傷到的。” “是老虎傷的……是傷你士兵的那只老虎?” “是。他被虎爪掃到了。剛剛他又動了武,傷口崩裂,體力不支暈了過去,然后睡著了。”韋衡岔開了話題,“舒娘,不必過于憂心。你知道,我受的傷比吃的飯多,學不會治傷也學會看傷了,我說你師弟沒事,只是需要好好修養一段時間。” 隱微藥師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奉玄是第一次下山。” 隱微藥師見不得奉玄受傷。她的師弟第一次下山,就要獨自處理尸疫和虎禍,還受了傷,這讓她覺得難過。隱微藥師第一次下山的時候,世上還沒有尸疫,她游于大林丘山,巖居而水飲,倍覺自由逍遙。尸疫爆發后,這世間變得苦澀,每次下山,隱微藥師都察覺出自己的無力,以往她無力去救更多的人,現在她無力保護自己的師弟。 韋衡見隱微藥師用左手提著燈籠,想起她右肩有傷,他拿過隱微藥師手里的燈籠,親自照路,道:“舒娘,你的師弟讓人印象深刻,他見我第一面就咬了我一口,醒了又想殺我。” 隱微藥師冷眼看向韋衡,“你欺負我師弟?” “唉,我想我姨母了。你們這對師姐師弟不像師姐弟,倒是像一對親姐弟,都愛冷眼看我。”韋衡笑了笑,“你未免太偏心了,你怎么不說是你師弟欺負我。” “我師弟道心沉穩,不會無緣無故出手。何況,他見過你,知道你是誰。” “他見過我?”韋衡有些驚訝,“我們如果見過,我不可能對他毫無印象。” 隱微藥師說:“你們確實見過。你在堂庭上養傷時,有一天早上,我師父不在,你忽然毒發,疼得神志不清,從床上掉了下去,你養的那條狗跑出去叫人,撞上清掃長階的奉玄,就咬住奉玄的衣服把他拽了回去。奉玄去找了他師父。” “是嗎……那次我疼得厲害,以為自己在做夢,只記得‘韋衡’一直朝我叫。那次之后,‘韋衡’就能重新走路了。” 韋衡口中的“韋衡”不是指他自己,而是指一條銀灰色的狗。韋衡小時候學許朝官話,唱的歌是“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1,在十四歲之前,他一直當自己是伐折羅人,伐折羅人以天狗星為自己部族的星辰,有“不敬天狗,地狗血食人間五千日”的傳說,向來將狗的地位看得很高。大前年暮春,韋衡在去堂庭山的路上遇見了一條可憐兮兮的狗,那狗瘦得只剩下了骨頭,渾身沾著土,毛色黑黃難辨,韋衡撿了狗,給那狗洗干凈后發現那狗的毛色和自己的發色相似,就將自己的名字分給了它,將它養在身邊。 韋衡撿到“韋衡”時,“韋衡”瘦得難以行走。韋衡在堂庭山上養了兩個月的傷,經常讓隱微藥師幫自己捉野雞喂狗,等他下山時,“韋衡”被他和隱微藥師照顧得胖回了正常身形,也能夠在田野間奔跑了。那條叫“韋衡”的狗善于尋找活人氣息,在去年七月盧州羅源郡尸疫中一刻都不肯休息,活活將自己累死了。“韋衡”去世后,韋衡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養狗,他雖然悲傷,卻不忘安慰得知“韋衡”去世的隱微藥師,對隱微藥師開玩笑說:“你們道門說‘今者吾喪我’,今天我算是知道這個滋味了。” “韋衡”去世后,韋將軍命人將它安葬在了龍海鎮軍府后花園的松林中,親自提寫了碑上的“忠犬之冢”四個字,韋衡每次回鎮軍府,都會帶兩塊骨頭去犬冢前小坐。 提起“韋衡”,隱微藥師看了看跟在自己身邊的白犬,問:“心準兄現在養的這條狗叫什么?” “沖雪,我姨母送的。”韋衡說:“‘韋衡’真是一條蠢狗,蠢得無可救藥,竟然把自己累死了。” 沖雪聽見韋衡叫自己的名字,歪頭看向韋衡,眼睛濕漉漉的。沖雪是名獒“烏金”的后代,全身純白,沒有一絲異色雜毛,生性驍勇,能搏猛虎。韋衡在沖雪頭上摸了一把,“做狗也得聰明。朝廷讓我當守盧州的狗,我又何必非要南下呢。” 隱微藥師輕嘆了一聲,說:“心準兄,朝中的信使到了。” “原來朝中還有活人呀,之前一直沒人理我,我以為人都死光了呢。”韋衡聽到消息并不意外,朝廷終于有了動作。 韋衡在盧州時收到奉玄送來的信,信里說宣德郡守身死、首領都尉失蹤,看完信后他就立刻派人給幽州刺史和朝廷發了急信。奉玄在盧州待了兩天兩夜,那多出來的一天一夜是韋衡在等回信,朝廷的加急飛信最多十四個時辰就可以送到盧州的博慶郡,然而最終他只收到了幽州刺史的回信:幽州刺史王秋明回信極快,他說自己收信后已經向朝廷上表,求韋衡先救宣德——幽州中三郡發生了尸疫,疫情平定之后,刺史免職是板上釘釘的事,王秋明已經是一個棄子了,他的懇求和回信的作用并不大。只有幽州刺史表態,朝廷態度模糊,不肯明確表態,韋衡那時就知道自己這次一定得見一次朝廷的信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