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韋衡性子惡劣,因為奉玄咬了他一口,非要叫奉玄幾聲“小狗”。崔滌穩重,知道奉玄是入道的修士,只叫奉玄“仙客”,奉玄說自己受不起這個稱呼,他看奉玄年少,就在“仙客”前加了一個“小”字。他收了虎須,道:“小仙客,你臉色不好。你不必擔心少將軍。” “我不是擔心少將軍……”奉玄知道韋衡有本事。崔滌尊重道門,以“仙客”稱奉玄,奉玄也以道門稱呼稱呼他。奉玄對崔滌說:“善信,我打算離開。” 他打算離開城南,去找佛子。 奉玄平時是一個心靜的人,然而下山之后,他的心漸漸再也不能如木如石、無所反應。從幽州之南到幽州北端,他是順著一條死人無數的血途離開了堂庭山,這路殺孽深重,太不好走,前天他又從韋衡的話中得知姑母戰死、五瓊娘子自焚……臉上從那時起就沒了血色。 在堂庭山上時,奉玄以為,他與親人雖然無緣常常相見,卻也各自安好,他從來沒有想到,除母親之外,他與姑母等人也已生死永訣。 奉玄和哥哥出生時,父親戰死,父家本家唯留姑母一人。陛下曾稱奉玄的父親和姑母為“太叔連璧”,奉玄的姑母與奉玄的父親都文武雙全,立下過赫赫戰功。 奉玄的姑母長年戍守朔州,每次進京時都會入宮看他,知道他長在深宮難免寂寞,常常給他寫信。奉玄為了能親自給姑母回信,早早學會了寫字,五瓊娘子能寫一筆飛白,曾執手教他寫“峨峨帝城,白玉之京”1…… 世間之事,忘情最難。母親去世后,黃塵轉成清水,故人風流云散。尸疫發作了六年……尸疫可怕,奉玄覺得這整個世間都陌生得可怕,曾經將他抱在懷里的二舅也陌生得可怕。堂庭山上的十年經歷如同一層薄霧,霧氣散去之時,這世間似乎在漸漸剝落,一層一層掉下血來,最終顯得丑陋可憎。 奉玄忍不住去想,堂庭山上絕殊離俗的十年到底算什么,算是世間的真相還是一時的幻象。師父說人不能不入世:不入世不知人間之苦;不知人間之苦,不思脫離苦海。如何脫離苦海?他做不到心如槁木。 往者不可追。韋衡不在,奉玄決定去找佛子。他擔心佛子,異常擔心。他無意于對崔滌隱瞞真相,對崔滌說:“善信,我要離開。去盧州送信的不止我一個人,除了我,還有我的友人。送信之功,有我友人一份,沒有他我到不了盧州。我們自宣德出城后,遇到了山匪,我的友人為了助我離開受了傷。我擔心他,打算去找他。” 崔滌聽完愣了一會兒,“哦?原來還有這樣的曲折故事。”他考慮了片刻,對身邊的士兵說:“叫崔七來。” 奉玄不知道崔滌為什么要叫人。 “讓崔七陪你去找你的友人。”崔滌解釋道。他這個人勇而心細,勇時能射猛虎,心細時不忘記替奉玄考慮周到,“你受了傷,我不放心讓你自己走。少將軍在時,你不提離開,想必是有意回避他。既然你想回避,我只讓崔七陪你去,崔七是我的舊仆,生有啞疾,不會亂說什么。” 他頓了頓,說:“一則,既是友人,當然應該去找他。二則,為宣德十二萬人送信,不顧己身出宣德尸群、破山匪圍困,兩位皆是英豪之士。英豪之士,不可使陷于困厄。” 奉玄向崔滌施禮,“多謝崔大人。” 崔滌止了奉玄的動作,“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士兵將帶劍挾弓的崔七帶了過來,崔滌對崔七交代了幾句話,對奉玄說:“宣德有軍隊,山匪不會下山。我給你兩匹快馬,你們去吧。” 奉玄和崔七騎上馬離開了軍隊的駐地。 天氣回暖,積雪已經消散,枯林之下長出一層淺草。舊路重走,奉玄只覺得林下陰冷得厲害。他覺得冷,不知為什么突然開始感到害怕。他想起刻意劍第一次劃破人的肌膚時的觸感,想起佛子的血,溫熱的血,在茫茫大雪里異常刺目……佛子身上的血腥氣甚至遮住了他身上的伽羅香香氣。 奉玄不自覺抓緊了韁繩,手指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緊張微不可察地顫抖著。如果崔七看奉玄一眼,就會發現,他那副神情明明下一瞬就要流出眼淚了——那種神情不是要哭,而是要流淚。奉玄對自己太心狠,連流淚都不肯,明明已經難過至極,卻怕情緒一觸即潰,只一直強硬地告訴自己沒關系。什么都沒關系。 奉玄當然害怕。他害怕再多知道一個人出事,他已經知道了太多人出事。佛子一定沒事。一定。一定要沒事。他肋下的傷口滲出了血,左臂上的傷口疼得似乎在突突跳動,但是他像渾然不覺一般,一直加鞭向北疾行。 馬蹄踏著綠毯般的新草,發出急促的噠噠聲。在離開枯林之前,奉玄要崔七暫時留下,他不知道山匪是不是真的不會下山,讓崔七留在林中觀察動靜。他對崔七說,如果發現林中的異常,崔七可以先行離開,他會自己找地方躲避。 崔七留下后,奉玄獨自騎馬去了他與佛子分別的荒村。他勒住馬,馬止住步子后立刻翻身下馬,猶豫了片刻,向著村外的破廟走了過去。 廟外沒了積雪,白色消散后,只剩下一地青黃枯草。廟前有一株樹,零星開了幾朵花,那株樹原來是株杏樹。在宣德城西門外,奉玄的發帶被謝云翱的刀風斬成兩段,一頭烏黑長發散了下來。五日前,到廟外時,他在廟前的杏樹上折了一段樹枝,用來挽發髻,那時杏花還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