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半曲《四方安》后,笛聲一轉,慷慨激昂——奉玄轉吹《戰城南》2。躞蹀青驪馬,往戰城南畿。五歷魚麗陣,三入九重圍。吹至“名懾武安將,血污秦王衣”時,奉玄收了笛。 《四方安》《戰城南》。四方城門安好;城南淪陷,血污人衣。如果隱微藥師聽到了笛聲,會在合適的時機同樣以笛聲向奉玄回信。 奉玄收了笛子。佛子看著奉玄的背影,寒風之中,奉玄衣袍飄動,如凌風欲去之鶴。 昨日佛子初見奉玄時,奉玄的衣袍干凈得像是一粒塵土都不肯沾染,如今他的身上染了血塵,不減出世清神,更顯決斷道骨。 佛子口占道:“意氣少年時,相逢為君殺。提劍不懼死,歸來復彈鋏。”他問:“奉玄友人,累嗎?不累的話,不如離塔,前往禪房。智門寺的禪房連著大寮。” 奉玄略通佛教。堂庭山道門常與僧人儒士論道,不避儒佛二教,隱微藥師的道名就取自儒書《中庸》,奉玄稍稍修習過佛門《十七地論》,對佛事有一些了解,但是……“佛子友人,大寮是什么?” “香積廚。”佛子解釋道,“掌管齋飯的僧人被稱為大寮,常在香積廚中管事,所以香積廚也稱大寮。智門寺香積廚中一定存著糧米,可供生者在寺中生活。斬殺尸群,將人送到禪房,休息后,我們可以放心離開。” 離開。奉玄說:“我會返回靈風觀,佛子友人要同去嗎?” “去城西是現下最好的選擇。” “好。先去禪房。” 佛塔院在東,禪房院在西。天冷的時候,散尸常常躲在室內,不大喜歡出現在室外。奉玄吹笛后,躲藏在禪房附近的狂尸和尸群聽到笛聲,被引了出來。禪房院的大門開著,里外漸漸聚集出一個二十多人的尸群。 奉玄和佛子下了佛塔。離塔前,佛子要求塔中的幸存者在院中火化掉院里和塔里所有染疫的尸體。他與奉玄只有兩人,一路殺來已略顯吃力,無力再火化頭顱和尸體——火化更多不是為了送死者往生,而是為了讓生者更有機會活下去。 尸疫大患生自室韋屠城后堆起的尸山。染過尸疫的斷頭尸體雖然不會復生咬人再次傳播尸疫,但是長久不處理,一則不免腐爛滲液污染水源,二則不免生出蠅蛆傳染惡疾,隱患極大。 佛塔院中的生者聚起尸體,將在佛塔中找到的燈油倒在院中,伴隨著哭聲燃起一場往生大火。如來應來又晚來,恩仇一日成塵埃——宣德郡的尸疫發生得過□□猛,意外死別到來得太快,世事似乎真的像夢幻泡影一般,經不得試探,一觸即碎。 往生火焰將盡之時,奉玄和佛子回到了佛塔院。天色已經轉黑,二人與眾人將骨灰安放在佛塔中后,聽到了隱約的笛聲。 笛聲吹出的是《從軍行》的調子,只反復第一段。奉玄猜出了是哪支《從軍行》——隱微藥師吹的是“白日登山望烽火”。師姐平安無事,明日會與軍隊一同前往軒轅臺。 笛聲已停。云色沉重如鉛。佛子在前,奉玄斷后,將眾人帶到了禪房院。閂住院門,兩個壯年漢子自去值夜。奉玄和佛子幾乎沒再說話——一天的殺戮過后,兩人已經疲憊至極。禪房院前的一場截殺耗盡了奉玄的體力,截殺過后,他的衣擺竟然可以滴下血來。 堂庭山有道規:遇事容止有度。振衣、凈手、焚香,肩落月華,袖邀清風——奉玄身上向來干干凈凈,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一身衣裳蹭上火塵煙灰,又反復浸染過血跡,變得僵硬腥臭。奉玄用雪水洗過臉和手,進了自己休息的禪房。 眾人找到了木炭,為了表示心意,給奉玄送來一盆生著的炭火,又洗凈禪房中烹茶的小炭爐填上炭,為他在屋中溫上了一爐清水。僧人用的炭算不上好炭,煙氣很重,此時卻顯得奢侈。 奉玄喝過溫水后,打算稍作休息。他嫌衣服骯臟,不想污了床褥,只坐在拜墊上,將刻意劍抱在手中。 幸存的眾人生起灶火做了齋飯。奉玄聽見屋外隱約傳來聲音,木桶輕撞,被人被從井里絞了起來,有人喊了一聲“娘”,一個大娘說:“要多燒水。” 在人們的交談聲中,奉玄想,宣德城今天沒有敲響暮鼓。一個孩子哇哇哭了起來,他的母親是否還在,上午他遇見了……奉玄漸漸就這么抱劍睡了過去。 有人要動奉玄手中的劍,奉玄驚醒。一個人彎身站在他身前,冷玉似的手正伸著,指尖碰到了他的劍。有水滴滴到了奉玄的臉上。 奉玄驚醒的瞬間并沒看清身前的人是佛子,先抱緊了手中的劍,他聞到很淡的伽羅香氣,然后才叫了一聲“佛子”。 燭光昏黃黯淡。 “嗯。”佛子收回手,手上繞著一串多伽羅木佛珠。他披著一件煙紫面灰里的袍子,身上還帶著沐浴后的水汽,一頭長發隨意垂下,并未束起,“醒了的話,去洗澡吧。” 被人驚醒,奉玄還有些迷蒙,問:“我睡了多久?” “兩刻。”佛子說:“我的衣服你應當能穿,在溫室隔屏后。” “你的衣服?” “昨夜我借宿智門寺,行囊在寺中。” “你沒擦干頭發嗎?”奉玄后知后覺想起滴在自己臉上的水滴,那時佛子的發絲碰到了他的臉,他說:“頭會疼。” 隔了片刻,佛子答了一句:“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