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都督都來了,便就留下來用回宴吧。” 明煜并未拒絕。他素來不喜這般宴會,可今日著實是皇命難違。 什么皇后娘娘備的果子,什么替皇后娘娘與敬王妃送信,都是皇帝的幌子。方下了早朝,他便被皇帝叫進去養心殿內,一席老生常談: “再過得今年除夕,你便就趕上當年成京候成親的年歲了。敬王妃那邊正有一席秋宴,你便去看看,坐下來喝口酒,嘗一口菜,不成也便罷了。朕在皇后面前提過此事兒,你得給朕留三分面子。” 明煜去了陸清煦身旁的空位上坐下,目光在那丫頭身上掃過,方見得她正壓著喉嚨里的聲響咳嗽數聲。那日大雨,果真是著了涼。他不自覺側目看了看旁邊的陸清煦,卻見得陸世子爺正舉杯與他敬酒。他方回了禮數,又一口將酒喝下。 陸清煦只覺都督眼里的東西有些奇怪,像是責怪,又有幾分記恨,不過敬一回酒,他也不必一口悶。這可是小口吃rou,小口喝酒的文雅場合… 陸清煦思來想去,目光落在敬王妃身旁候著的蜜兒身上,方似尋得來幾分答案。 眼下那丫頭垂著一雙眸子,明擺著是在閃躲。她原是一副爽利的性子,今日一食指勾在身前,已生了幾分局促。 陸清煦心中有了個不大好的猜測。那日他還以為是蜜兒得罪了人家,忙著替人解圍,這回看來,兩人之間的事情可再清楚不過了… 敬王妃卻客氣著與明煜笑道,“都督來了,怎只喝酒不吃菜?今兒這奈香醉蟹,可是肥美。方許家大小姐還好好夸贊了番呢。” 方那般笑話再被敬王妃一提,四座又起來幾分笑聲,許君雅更將紅著的臉埋下去幾分。 明煜目光掃過桌上那三只醉蟹,“確是生鮮。多謝敬王妃款待。” 話方落,對面貴女之中便有人開了口,“都督可是嫌這螃蟹不好落手,我這兒有碟兒剛剝好的。” 說話的女子是程將軍的親妹,小女兒家,還未婚嫁,卻跟著將軍大哥征戰在外,此番因得萬壽節和明遠的事,方被皇帝召回京都城的。程彪自也掛心妹子的婚事,便拖著皇帝尋著相看的時機。 北疆民風與京都城不同,臨著瓦剌、韃靼與大周三國交界之處,女兒家的性子更要果敢灑脫些。程琳珊自未曾聽過京都城里明煜那些名聲,只知道這位大都督和自己大哥有幾分交情,她年幼的時候,還曾見過二人一道兒在府中喝酒。那時便已有些許注目,今日再見得,便更覺著不似凡人。 然而抬眸之間,程琳珊卻見得對面那人緊了緊眉頭,她方交到婢子手中的剝好的蟹rou碟兒,也被他一句話擋了回來。 “不必勞煩程家小姐。” 明煜目光已然落在蜜兒身上,“我記得,掌柜的曾自夸過醬蟹手藝絕好,可否有勞掌柜的來伺候這道奈香醉蟹?” “……”他那話雖是問句,可說起來卻是下令的意思。蜜兒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去好還是不去的好。 敬王妃也聽得出來,二人之間似是有些過往,只好笑道,“都督能來便是貴客,那可得要有勞姑娘了…” 蜜兒只好與娘娘福了一福,方行過去那人面前侍奉。 掰開蟹殼,小勺子分別取出蟹黃與蟹rou,再剪開蟹鉗,挑出里頭的鉗rou,擱在盤子一角。一共三只,蜜兒自將三只都同樣處理了,方舀著那瓷碗里的三奈黃酒醬汁兒,淋了在取好的蟹rou上。 明煜一旁冷眼看著,卻發覺她面色幾分不好,不知是緊張還是病情未愈。只那手中動作依舊輕巧靈活,難不住她… 蜜兒剝好了一盤的蟹rou,方雙手將盤子推去他眼前,“請都督慢用。”她不自覺地抬了一回眼睛,撞見那雙灼熱的眸子,便忙收了回來。而后便慌慌張張起了身,與人福了一福,方告退去了一旁。 明煜抬起小勺,挑了一勺蟹rou去嘴里,雖是鮮美,他卻沒什么心思嘗著。只聽得一旁傳來那丫頭輕聲的咳嗽,又聽得陸清煦起身來的動靜,正與敬王妃拜了一拜,“姑娘早幾日受了風寒,今兒已經忙了一晌午了。清煦斗膽問娘娘與她告個假,讓她先行回去如蜜樓中休息。” 敬王妃不打算為難,很快便許了。 陸清煦謝過,方喊了小廝來備馬車,又親自將人送了出去。 經得方才那一遭,許君雅已然老實了幾分。只這下見得江望舒手中捏著酒杯的力道兒,方知道這位大小姐吃了味兒。世子爺許君雅是高攀不上了,可這江小姐那位阿爹在朝中還是頗有些地位的,國公夫人又對她是那般的看重。 許君雅自尋得個見縫插針的好機會,笑道,“世子爺可是很著緊著那如意樓的掌柜。替著與王妃告假,還要親自相送。怎就沒顧及江jiejie的感受?” 江望舒狠狠看了過來,“你也覺著世子爺今日有些不同?” “明眼的都看著呢…”許君雅小聲又小聲地道,深怕再得罪了娘娘。 第49章 銀漢迢迢暗渡(5) 丫頭在他懷里已然…… 明家府上,秋波湖面,亦有幾分好景色。 香琴因得庶女的身份,沒收得敬王府上的請柬,便就拉著昭兒在湖邊談琴聽戲。 那吳儂戲腔,林姨娘不讓香琴學,道是煙柳地里女子方能學的,叫她莫沾染了不好的習氣,等得嫁去別家府里,怕是要鬧出明家的笑話。 香琴不學唱詞兒,手上琴弦功夫卻是了得,聽得昭兒清唱兩回,便能將其中譜子用琴彈出。昭兒自笑著,“jiejie好厲害,以往姑姑也能過耳不忘的,不想jiejie也可以。” 香琴只道,“這可不太難的。慈音jiejie若在,還能比我再快些。” 正說著,有嬤嬤送了果盤和茶來。昭兒略掃了一遍那果盤子,方從袖口里拿出一錠銀子來,與那嬤嬤道,“江西的臍橙熟了,嬤嬤替我多買些來吧。也好一并孝敬大人和林姨娘。” 嬤嬤接了銀子,方退了下去。這陣子她沒少收昭兒姑娘的銀錢,替人辦事兒。這些采買的差事兒,油水最是不少。但凡知道些門路的,每回的活兒都能賺上好些銅板。 昭兒自也知道這其中貓膩。只她入府來這么十余日了,能見著大人的日子實在是少。大人不是在皇宮值夜,便是深夜才回到府中。昭兒眼看討好不得正主,便只能在其他地方下文章。哄著香琴和林姨娘高興不在話下,更重要的是明府上下對她的口碑,花些銀子就能辦到的事兒,又何樂而不為呢。 香琴吃下三顆紫提子,方重新撫琴起來。卻見得遠處明煜匆匆從外頭回來。香琴忙拉了拉昭兒的袖口,“誒,你看那邊。” 昭兒回頭見得是明煜,方忙起身抱起一旁的琵琶來,“是大人回來了。”說著正要跟了過去,方想起身后的香琴。 “jiejie我…” “你可快去吧。我便也要回去,與母親做活兒了。”香琴這陣子聽得昭兒說起那樞林軒中故事,兄長失明臥床,全是昭兒照料。兄長看不了書,出不了遠門,便只有昭兒與兄長彈琴唱曲兒解悶。依著昭兒的說辭,兄長這顆萬年鐵樹怕是就要開花兒了。 昭兒尋回來安槐院,便來偏堂尋人。一入來屋子,卻聞見了酒氣兒,方忙向人福了一福,“大人,可是喝了不少的酒?” 明煜將將從敬王府上回來,聽昭兒這么一提,方抬袖子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想起方才陸清煦送走蜜兒之后,又回到酒宴尋他喝酒,舉杯之時,不慎將杯中酒倒在了他衣袖上。 他此時只想回去臥房換一身衣服,卻見昭兒依舊攔在門前。方問起人來,“你為何還在府上?” 早幾日他在客房門前見過昭兒一回,便就與她說過,他不常在府中,便更不需什么人服侍。至于昭兒所說,唱曲兒解悶之類的活動,更不是他心頭所好。 若他住在周府上那段時日,真要謝誰,也該是謝周玄赫。可周玄赫沒經得他這兄長同意,便將慈音娶過了門。此下慈音還身陷周府,若要說周家與明家是誰欠了誰,怕真還難說得清。 是以上一回,他便與昭兒提過,讓她回去周府上罷了。 眼下,昭兒忙是福了一福,“昭兒日日都在府上等著大人歸來的。” 明煜嗅著自己身上酒氣,實在難忍,沒理會她說了什么,便就忙回了自己房中。尋著一身干凈常服換上。卻忽隱隱聽得院落里傳來吳儂軟語唱曲兒之聲。他心下幾分無奈,加緊了些手上動作,方尋了出去院子。 見昭兒果坐在長廊里,抱著琵琶唱著曲兒,他自也沒多做理會,倒是尋著安槐院外去。昭兒見況,忙追了過來,“大人,可是躲著我?” 明煜微微側眸只道,“你想唱便繼續唱著,我還得去明興書房,看看他近日的功課。” “……” ** 蜜兒再休息了兩日,身子方見好了。便被世子爺又拉著出了城,去郊外北湖上的船舫打探新的生意。 船舫沿湖而建,城南賈家,是這些船舫背后的大老板,原是作產業打算賣給京城商貴的,可近年來,多有商客來盤下幾座船舫來另做生意。 船舫修著三四層樓高,上頭做雅間兒與客房,下邊兒便是酒樓賭坊。吃喝娛樂住宿,全在船舫之中,京中權貴得來一兩日休沐之時,便帶著府上女眷子女,休假玩樂,休閑雅興。 由得牙郎領著逛著兩三座船舫下來,蜜兒與陸清煦自也問得實在的價錢。盤下來一座,一年只需百兩銀子。陸清煦志不在此,到底租著起來,這生意還是拿捏在別人手中的,便想著改日約那賈家老板來如意樓吃個飯,也好談談買賣的事兒。 蜜兒隨著世子爺一道兒出來官道兒上,馬車早候著在路旁了。 卻見得一旁還停著兩匹駿馬,世子爺見得來的是熟人,與蜜兒道,“是驃騎大將軍,走,帶你去認識認識。” 如蜜樓中的生意,還多有倚仗著世子爺這些人情走動。蜜兒自也跟了過去,等世子爺與來人問了好,蜜兒方跟著福了一福,“程將軍。” 陸清煦正要介紹蜜兒,話未出口,卻聽得程將軍身邊的女子接話道。 “是如意樓的掌柜的。上回在敬王府上的秋宴上,我們便見過了。”程琳珊對蜜兒自是映像深刻,到底她手中蟹碟兒送不出去,明都督卻親點了這姑娘過去伺候。 蜜兒也記得幾分,這便是秋宴上,獻剝好了蟹rou,借花獻佛的那位小姐。卻聽得程將軍與二人介紹,“這是舍妹。” “自幼隨我在北疆,性子野慣了,若不有禮數不周的地方,還得請世子爺見諒。” 程琳珊被哥哥如此一提醒,方與陸清煦福了一福,稱呼了一聲,“世子爺。” 陸清煦淺淺一拜回了禮節,方問起,“將軍好雅興,來這北湖游山玩水。” 程彪看了看一旁程琳珊,“還不是為了她。” 話正說著,遠處馬蹄聲響,正急急靠近。幾人不約而同順著來路看過去,便見得一人騎馬而來。 一身藏青色常服,襯得那人身子頎長。行至路邊,那人放緩了馬步,方翻身下馬來,與程將軍拱手一拜。“將軍。”那人嘴角幾分笑意,目色從眾人之間一一掃過之時,方猛地沉了下來。 蜜兒只忙著與眾人別禮,“時日不早了,世子爺,將軍。” “如意樓中還有生意要照料,蜜兒便先回了。” 陸清煦自也只是過來寒暄幾句,見得明煜來,便也料到蜜兒得急著走。這方與程將軍和明煜各自一拜,“二位,城中是還有些生意要打理,我們便先走了。” 明煜并未說什么,直負手去了身后。目送著那一雙人齊齊離開,只壓著喉嚨里聲響微微嘆息。卻聽得一旁女子湊來,笑道。 “小妹琳珊見過都督。” 明煜掃了一眼那小姐,認得出來是誰。又看了一眼一旁的程大將軍,“將軍說是喝酒游湖,未說還有別人。” 程彪打著馬虎眼,“她好不容易回趟京都城,北疆可沒有如此湖光山色,便就帶著一道兒來散心的。”相親的事兒,切記不自然,程彪自問這幌子編得十分妥帖。 蜜兒上了馬車,方來的時候,秋高氣爽,車窗小簾還是拉開著的。 目光不自覺地掃向車外,便就見得那小姐湊在那人面前,笑得幾分可人。聲音里雀躍著,問道,“都督騎術可好,一會兒回去路上,可否教教琳珊?” 小姐說罷了,未等人答話,又看向一旁程將軍:“阿兄,走,我們坐船游湖去…” 蜜兒連忙放下來車窗小簾。卻想起那晚昭兒姑娘也說起過。 “他身子好了、眼睛也好了,官復原職,婚事便定是由皇帝來指的。不定是哪個京城貴女呢。你我這樣的也只配為奴為妾。” 蜜兒那時已在氣頭上,便回了那昭兒一句,“你愿意,你去與人為奴為妾,拉著我做什么。” 眼下,人家不正是相看的好時候么?再過得一段時日,便就該能聽得皇帝指婚的大好消息了。 馬車緩緩開動了,她自懶得再做多想。車窗棱上被人輕輕敲了三下,聽得是世子爺的聲音在窗外,蜜兒方重新撩起小簾兒來,“世子爺,什么事兒?” 陸清煦騎在馬上,見得丫頭露臉出來,方笑道,“莫管別人了,中午帶你去處新店,嘗嘗鮮兒?” 蜜兒輕答了聲,“嗯。”方也對世子爺笑了笑,才重新將車窗小簾兒放落下來。 明煜遠遠望著那一馬一車并行走遠,車窗里那丫頭的笑容,他不記得多久沒見過了… 程將軍是他舊友,如今回朝,自是要重新聚一聚的。只是他不曾想到,好好的舊友重游北湖,生生變成了一場相看宴。午時一頓飯,十分食不知味… ** 東邊城門底下,新店開張。菜樣不多,主菜便是一道兒烤全羊。老板從北疆來,在京城腳下扎了根兒,只求一個溫飽。北疆人吃rou豪放,整只羊用十五種香料腌入了味兒,便就入馕坑烤上整個時辰。 提出來的羊rou,香嫩多汁。趁熱就著孜然蒜瓣兒,啃起來,脂香可口。 蜜兒和陸清煦也吃不下整只,便要了半面兒羊排,半面羊頭rou,一份兒西北大拌菜。這全羊不好烤,得要用馕坑。 蜜兒卻暗自打起算盤來,等入了深秋,烤羊腿兒和烤羊排便能安排上了。這羊頭rou著實更是好吃,聽聞在北疆專用來招待貴客,只是看起來,莫名有些可怖了些,還是能免則免罷… 吃過了好吃的,蜜兒自己回了如意樓。世子爺還有其他要忙,便就先行回了國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