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這就去與大都督通傳。”

    明煜帶人，跟在大管家身后行來惠慈軒中，自與方氏留了三分薄面。等得大管家通傳了話，退出來了抱廈。明煜方將程家軍留在門外，自行入了屋中。

    方氏坐在暖榻上，手中還端著一盞茶，正小抿了一口。抬眸見得來人，一身青灰色的軍服，也全然壓不住那一身出挑的氣質(zhì)。蝕骨藥粉、影役刺殺，祠堂大火，都沒能將他置諸死地，現(xiàn)如今這般光彩活脫地立在她眼前，簡直就是諷刺。

    方氏冷笑了聲，“煜兒，在外頭可受苦了。今兒終于回來了，該得好生休養(yǎng)幾日。”

    明煜自行去方氏對面的客座前，揮袍坐下，“夫人多慮了，我很好。不必勞煩夫人憂心?！?/br>
    “煜兒今日回來，可是想來與我翻舊賬的？”成王敗寇，他死不了，便就不會放過她們母子。方氏心中有數(shù)，便就開口問得直接。

    “夫人明鑒?！?/br>
    明煜只朝門外喚了一聲，“帶進(jìn)來?！?/br>
    幾個(gè)兵士壓著一農(nóng)夫入來房中。那農(nóng)夫不敢抬頭，只一身衣物雖做農(nóng)夫打扮，卻十分干凈得體。農(nóng)夫被壓著跪下，方聽得對面明煜道，“劉太醫(yī)前幾日與圣上交代的話，便再與明夫人交代一遍吧。一會兒請明夫人去鎮(zhèn)撫司里喝茶，總得有個(gè)明白的說法?！?/br>
    方淳聽得劉太醫(yī)三個(gè)字，手中茶碗方撂去小案上，“你是劉義？”

    農(nóng)夫這才緩緩抬起頭來，“夫人，劉某著實(shí)辭了官，帶著子孫家眷離開了京城。可卻還有一閨女嫁在了京城。不想十三司順藤摸瓜，便就尋得我藏身之地…”

    “夫人，謀害侯爺?shù)氖虑橐呀?jīng)敗露，我們無處可逃了。我尚且求得圣上留下孫兒一條小命，您，也快些做后路打算吧。”

    方淳顫顫巍巍，再持起桌上的茶水，強(qiáng)做鎮(zhèn)定，喝下了一口，方看向?qū)γ婷黛?。“我遠(yuǎn)兒呢？”

    “阿遠(yuǎn)如今在鎮(zhèn)撫司中，夫人想見他，便就隨我走一趟吧?！?/br>
    方淳卻見得他說話之時(shí)眼中幾分顫動，許是早就心有感應(yīng)，手中茶碗?yún)s是持不住了，“砰呲”一聲落去了地上?！拔疫h(yuǎn)兒，可還好么？”

    明煜未答話，直喊來外頭候著的兵士：“請明夫人回鎮(zhèn)撫司問話?！?/br>
    方氏被壓了出去，卻依舊口中念念，“我遠(yuǎn)兒呢？你們知道他去哪兒了？”

    明煜壓下一口氣息，方負(fù)手起了身。隨一干程家軍行來府外，翻身上馬，領(lǐng)著人，往鎮(zhèn)撫司中去。

    **

    鎮(zhèn)撫司門前，幾分清爽涼氣。大太監(jiān)江弘正帶著幾人，候著門前。

    見得明煜帶著一行程家軍歸來，江弘直往前一拜，“都督回來了便好。江弘在此恭候多時(shí)了?！?/br>
    明煜回了禮，“有勞江公公，可是陛下有事吩咐？”

    江弘側(cè)目往身后看了看，吉祥方捧著一沓衣物送來明煜面前。江弘這才道，“圣上口諭，請都督明日一早進(jìn)金鑾殿面圣。與百官一同朝拜。”

    明煜見得，吉祥手上的是一身檀紫的蟒袍。如今事情落定，陛下是要還他原職的意思。

    明煜自讓一旁小兵接了下來，他自又單膝跪下，謝了圣意。

    身后忽的傳來方氏的喊聲，“我遠(yuǎn)兒還在，他算是什么都督？”

    江弘將人請起，撇了一眼那后頭的女人，只見女人妝面頭發(fā)已亂，失了幾分神志。江弘方開口小聲問了問，“這就是那毒婦方氏？”

    明煜微微傾目后視，“確是明夫人?！?/br>
    江弘望著婦人冷冷一笑，方揚(yáng)聲與明煜道，“今夜里怕是要辛苦都督了。陛下有意，還得請明都督一早，將成京候被害之事在朝堂上與百官說明，也好與成京候的在天之靈有個(gè)交代?！?/br>
    方氏聽得這話，眼神忽的閃躲起來，卻又笑道，“就算是明炎那個(gè)老糊涂回來找我，我也不怕?！?/br>
    江弘無奈搖了搖頭，“這審犯人的事兒，還是鎮(zhèn)撫司在行，江弘便就不打擾了?！苯胝f罷，自又與明煜告了辭，方領(lǐng)著一干內(nèi)侍回皇宮復(fù)命去。

    方淳雖當(dāng)了多年禁衛(wèi)軍家眷，卻從未來過鎮(zhèn)撫司。穿過一進(jìn)大堂，二進(jìn)辦差文書院落，方見得后頭一座冰冷的石獄…陰風(fēng)寒瑟，從里頭灌出。

    “你們要做什么？我不進(jìn)去那里！”

    “還能由得你了？”小兵也懶得和她多說，便直架著人往里頭去。小兵只覺手中婦人掙扎了數(shù)下，可那般氣力著實(shí)做不了數(shù)。兩個(gè)小兵沒客氣，將人壓下了石獄。

    方氏聞見了死亡的氣息。

    那是一股發(fā)了霉的血腥氣，參雜著腐爛的食物味道…

    卻見眼前燈火由暗轉(zhuǎn)明，耳旁有鐵門被人推開之聲，隨之而來的是呼呼的風(fēng)聲。腐rou味道夾雜著潮濕灌入鼻息，方氏沒忍住，直一把要嘔去地上…

    明煜卻是面不改色，入了鐵門，方尋著他慣坐的銀鐵椅，落座下去。他暗自掃了一圈墻上刑具，確都別來無恙。再看了看被壓進(jìn)來的方氏，明煜方冷笑了聲，“夫人，可還習(xí)慣么？”

    方氏搖頭，面上笑容早就沒了，“我、我是一品大官的生母，輪、輪不到你來造次。我遠(yuǎn)兒呢？你叫他來?！?/br>
    “夫人莫急。我們依著流程來。”

    明煜說著，喊來一旁鎮(zhèn)撫司中文事年史俊，“將紙上罪狀，念給明夫人聽聽?！?/br>
    年史俊寫得一手好字，方下午的時(shí)候，便依著明煜的意思，早列好了方氏罪狀。此下便就念給方淳聽。

    “罪婦方氏，于寅庚除夕之夜，下毒謀害成京候致死。又于同日，賣通江湖雇傭兵役意圖謀害朝廷一品官員與甜水巷中。七月初二，再次收買影役搶奪朝廷命官周玄赫府上家財(cái)。以上三項(xiàng)罪狀，皆為罪婦所為…”

    “閉嘴，你胡說！”方氏眼里閃過一抹笑意，“休想讓我就這樣認(rèn)罪，你們可有證據(jù)？”

    年史俊緩緩翻了翻案冊：“人證，是太醫(yī)劉義劉大人?！?/br>
    “那影役呢？”方氏笑了，“你們沒有證據(jù)?！?/br>
    年史俊被問得一時(shí)啞口，卻見得都督朝他擺了擺手，是讓他退下的意思。他方退得一旁，聽著都督發(fā)話。

    明煜望著地上的方氏，自也起了幾分笑意。

    “明夫人怕是忘了，我鎮(zhèn)撫司名聲在外，辦案可真需要你說的那些證據(jù)？”

    “況且，單單你與劉義合謀，謀殺朝廷功勛一件罪責(zé)，便足以誅連三族。那些費(fèi)力不討好的證據(jù)，我又何必放在眼里？”

    “誅…株連三族…”方氏這才有些慌了。

    她一人瘋癲無礙，可方家還正往內(nèi)閣上爭著位置，一家大小，都在仕途上打滾。兄長方壑，還有侄兒方原，二侄兒方循…

    明煜見得她神色生變，方緩緩起了身來，“夫人若認(rèn)罪，陛下不定還會留一線仁慈與方家的人。十三司已對影役下手布局，若夫人真是強(qiáng)行拖到十三司收網(wǎng)之日，怕就不僅僅是方氏三族的罪過了?！?/br>
    方氏忽的大笑，“我不信！”

    “你明煜的話，我才不信！”

    副將張琪湊來，問道，“都督，這罪婦癲狂，可要用刑？”

    “不必?！?/br>
    “明夫人是把硬骨頭，那些該都沒用。”

    張琪見得方氏幾分得意，還朝他吐了一口口水來，“聽聽，還是你們都督明事理?！?/br>
    張琪見她模樣，實(shí)在可恨。卻聽都督道，“你便去將遠(yuǎn)大都督請來，與夫人見一見罷?！?/br>
    “……”張琪疑惑著看向明煜，見得那雙眉眼之中神色，方忙垂眸一拜，“是。都督?！?/br>
    方氏聽得能見明遠(yuǎn)，正是高興起來。望著明煜喊道，“我阿遠(yuǎn)還在，你就莫想著將這位置坐穩(wěn)！”

    卻見得明煜勾著一抹笑意，落座回去那銀鐵方椅上，又叫人沏熱茶來。

    方氏心中幾分忐忑，今日整日不見她的遠(yuǎn)兒，此下終是盼到了。沒多久的功夫，果見得方那出去的副將回來。

    “遠(yuǎn)兒…”方氏起身往外頭盼著。

    卻只見得四個(gè)小卒，帶著一副擔(dān)架，擔(dān)架上覆著白花花的綢布…入來了牢房里。

    “遠(yuǎn)兒…”方氏喊著明遠(yuǎn)的名字，腳下卻不自覺后退了數(shù)步。隨之方抬手指著明煜喊道，“你休想騙我，我遠(yuǎn)兒還好好的。這不是他！”

    明煜冷冷：“尸身就在這兒，夫人不信，親自去看看便知了。”

    方氏搖著頭，不敢靠近。直等得那尸身抬到她面前，方一把跪落去了地上，又顫顫巍巍抬手，去揭開那白綢來…

    見得里頭那張臉面，方氏直去捧了起來，一時(shí)間淚珠如雨下。

    “今兒一早，還敦囑著，叫你換上這身新月白的袍子?！?/br>
    “以前那些都穿舊了，也不知道換。你怎么如此的擰著勁兒？這世上除了她明慈音還有多少好閨秀，你非要綁著她身上做什么？”

    方氏看向明煜，“是你？你殺了他！”

    明煜道，“夫人看看清楚，他身上都是劍傷。明煜從來不用劍?！?/br>
    “倒是夫人請的影役，各個(gè)劍術(shù)高超，為了錢財(cái)不惜奪人性命?！?/br>
    方氏一個(gè)踉蹌，直摔坐去了地上。她卻與影役有過交代，為了錢財(cái)不必顧忌人命，殺了那明慈音最好，好讓她的遠(yuǎn)兒死心…

    可她的確是忘了，慈音七歲那年，險(xiǎn)些從秋千上摔了下來，是阿遠(yuǎn)生生將人接了下來，他比慈音還小一歲，那時(shí)候的個(gè)頭兒也沒長過慈音，便就是斷了一支手臂，還咬著牙對慈音笑…

    方氏的目光顫顫巍巍落去自己一雙手上，口中呢喃，念念有詞，“血，都是血…”隨之，又忽的大笑起來，言語失了輪次，直喊著老爺，皇帝，高祖皇帝…

    明煜放下茶碗，自喊來一旁候著的年史俊，“與方夫人畫押?！?/br>
    方氏這回沒有反抗，呆呆坐著，只由得年史俊捏著她的指頭，占了朱砂，印去了那張罪狀上。

    明煜見事情落定，起了身來。吩咐一旁張琪道，“將人壓入死牢，好好養(yǎng)著。圣上有旨，好生打理遠(yuǎn)都督后事。等遠(yuǎn)都督下葬之后，一同請成京候和遠(yuǎn)都督靈位，讓她常年跪拜。”

    **

    次日一早，金鑾殿上。方氏一族受得牽連，被皇帝奪去官職，流放北疆。

    明煜官復(fù)原職，官場之中，卻是幾家歡喜幾家愁。閻王果真是閻王，地獄里走一遭，都能活著爬回來…從今往后，他們的日子，怕是依舊得謹(jǐn)小慎微起來。

    明府上歷經(jīng)劫數(shù)，怕也得要些許時(shí)日方能恢復(fù)元?dú)?。明煜受得皇帝恩?zhǔn)，回府中休假打理。

    晌午時(shí)分，太陽又熱辣了起來。

    明府門內(nèi)，卻早早跪著了一干家眷。明煜正翻身下馬，方行到門前，卻見得大管家前來迎人。

    大管家讓人準(zhǔn)備了火盆靈水，自與明煜拜了一拜道，“都督此番險(xiǎn)難，還得跨過火盆，灑著觀音靈水，保佑日后平平安安?！?/br>
    明煜掃過他身后一干奴仆，多有幾分膽怯。他自也不是因得方氏，就要牽連諸多無辜之人。便依著大管家的意思，跨過了火盆，受了觀音靈水，便作是領(lǐng)了他們的人情。

    繞過門前松柏屏風(fēng)，又見林姨娘領(lǐng)著香琴、明興跪在大道兒上。

    見他回來，林姨娘領(lǐng)著一兒一女，與他拜了一拜，“都督，我等實(shí)在是不知道主母所作所為。那夜除夕，主母稱老爺病了，不叫我們出門。我們方各自在房中過的年…次日一早，便聽得老爺和都督雙雙亡故。我等婦孺便也只管著哭喪戴孝了…”

    “今日一早方聽得外頭傳來的消息。我們也才恍然大悟…”

    明煜將姨娘扶起，“方氏所為已畫押伏法，與他人無由。姨娘不必慌張。日后家中大小瑣事，我還想請姨娘幫忙打理?！?/br>
    林姨娘今日帶著子女來一跪，本就求一份安心。明煜早前雖名聲在外，卻也并非不顧情面之人，她是知道的。況且，她還與明炎育有一子一女…如今得來這個(gè)結(jié)果，林氏卻還有得幾分受益，“多謝了都督。都督想讓我辦什么，直開口便是，不必客氣。”

    明煜轉(zhuǎn)眸，目光落在一旁尚僅十三的明興身上?！鞍⒌５梦ㄒ挥H生血脈，還得請姨娘多多上心培養(yǎng)?！?/br>
    明興自幼文靜，向來與兩位兄長走得不近。此下剛被明煜摸了摸頭，便忙著躲去了林氏身后。

    明煜無奈一笑，只將人交給林氏?！拔疫€有些要事。方氏留下中饋賬目，還請姨娘好生清理。改日我與姨娘一道兒看看?！?/br>
    林氏忙作了禮，便見那人急著往院子中去了。

    明煜換下身上蟒袍，尋得一身淺色舊衣，方才再從府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