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銀荷目光投向繡房的方向,積壓的委屈憋紅了臉,正要脫口而出了,卻聽得旁邊“啪”的一聲響。抬眼便見阿娘臉上一個紅彤彤的大掌印… 徐氏被人打了一巴掌,瞬間忘了哭,怔怔望著眼前的人,幾分不敢相信。 男人身形如山,陽光下他身體的陰影,直將她淹沒了去… 背著光,徐氏也能見得男人眉頭緊擰著,原本白皙的皮膚,經(jīng)得數(shù)百日的日曬雨淋已經(jīng)變得黝黑,一身海上氣息還未泯去,比以往更多了魄力和威嚴(yán)。那人此下望著她的眼神里,卻全是憤怒。 還是蜜兒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歡喜著,“畢大叔!你可回來了!” 銀荷與徐氏一樣,訝異在了蜜兒的歡喜聲里。 畢大海一身風(fēng)塵仆仆,手中還提著大小貨物。進(jìn)得來這院子,便聽得徐氏賣弄潑辣,攪得人心不寧…方在門外,便已經(jīng)聽得族長夫人與徐氏說的那些話。他不曾想到,他不過在外數(shù)月,徐氏便乘人之危,霸占了李氏地契…這等事情若要對簿公堂,沒人救得了她。 畢大海見得蜜兒,笑著揉了揉丫頭的臉蛋兒。方與金大娘和幾位長輩拜了一拜,“家中丑事,是我管教不嚴(yán)。還勞煩了各位長輩們。若長輩們信得過,這院子的事兒,便先交給我畢大海。蜜兒也是我侄女兒,我定給她個交代。” 族長夫人知道幾分畢大海的為人,現(xiàn)如今人又出海而歸,便該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 “家中事務(wù),還是家中和氣處理的好。既是畢當(dāng)家的回來了,那便交給你來住持吧。”族長夫人笑著道,轉(zhuǎn)而又對蜜兒說,“若蜜兒再有難處,便來祠堂后的祖屋里尋我。” 蜜兒忙福了一福道了謝,方與金大娘一道兒,將幾位長輩送了出去。 繡房窗后明煜收了手中刀,窗縫無聲地悄悄合上… 畢大海一聲,“跟我回屋。”便轉(zhuǎn)身往東屋里去。徐氏擦了擦眼淚,從地上摸爬了起來,拉扯著銀荷,忙一道兒跟著男人進(jìn)去了。 **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銀荷便從東屋里又出來,哭著去開了廚房門鎖。徐氏隱隱在東屋里哭,不時還傳出兩句畢大海的訓(xùn)話。 蜜兒心還想著與畢大叔能說上幾句話,看來今兒該是沒功夫留給她了。蜜兒自尋去廚房,作了午飯端來繡房里,與二叔一起吃。 院子里突然又多來一個人,對明煜藏身之事來說不是什么好事兒。蜜兒雖沒聽他提起,可卻也猜得他該有些擔(dān)憂。 “二叔莫擔(dān)心,畢大叔心里敞亮。若那日是他見得你倒在巷子里,也會救你回來。真要發(fā)現(xiàn)了,我便與他坦然說說好了。” 聽著丫頭說起來,明煜只覺,那回來的畢大海在她心里頗有些分量。他自也沒說什么,只能將且行一步看一步。 直到傍晚用過了晚飯。蜜兒方被畢大叔喊出去了院子。好不容易等來與他說話,蜜兒忙一把湊了過去:“畢大叔瘦了,也精神了。海上做活兒該是累人得很?” 方才畢大叔回來的時候,身上還是麻黑的一身外衣,在海上風(fēng)吹日曬,早有些發(fā)硬發(fā)酸。眼下卻已經(jīng)換了一身干凈的了。 畢大海抬手捋了捋蜜兒鬢角的碎發(fā),“我不在,那婆娘欺負(fù)了你,我教訓(xùn)過一遍了。日后有我在,她不敢了。可你阿娘,怎就這么走了?” 蜜兒自拉著他袖口去門階旁的小凳上坐下,“阿娘身子一直不好,入秋的時候,便害了老毛病。許是前幾年耗得久了,今年便沒能熬過去。”蜜兒說著聲響沉了些,背后繡房里明煜卻靠著床邊靜靜聽著。 “哎。”畢大海長嘆了聲氣,方從身后拿出那銀錢匣子來。“我?guī)瞧拍锱c道聲歉,這些本該都是你的。” 蜜兒自記得這小匣子,阿娘嘗嘗放在枕頭后頭,也不與她看的。只是就在阿娘過身前一日,與蜜兒提過一回,家中地契在這匣子里。蜜兒翻看那匣子,方見得里頭一串檀木琥珀絳色絡(luò)子佛珠,下頭壓著的零碎銀兩,該得有四五十兩銀…再下頭方是這梅竹小院的地契。 “這幾月朝食,也賣不得這么多銀兩呀?”蜜兒望著畢大海幾分遲疑。 畢大海道:“那婆娘交代了,你阿娘臨行前,本還與你留著三十兩銀,落了她那里,便拿了十兩來與你阿娘辦后事兒了。剩得二十兩。其余的,都是這陣子朝食買賣盈余的,本就該是你的。所以此下共是,三十七兩二錢銀子。我們這幾月的房租錢,九兩銀子,我這回回來,還有些積蓄,便將日后三個月的也都先與了你。湊足該是五十兩銀。” “你清點(diǎn)清點(diǎn)。咱今日將這事兒算得清楚了。日后,再一起好好過日子。你且還做你的買賣,銀錢不必與那婆娘。家里有我了,船廠里還等著我回去上工呢。” 蜜兒倒也不去清點(diǎn)了,她信得過畢大叔的。便將銀錢匣子放到一旁,“畢大叔,我自打算著,日后還是搬出去住。這回一鬧,若還共著一個屋檐下,徐阿娘面上也不好看。” 畢大海面上怔了一怔,小丫頭是有主意的。“你可是有別的打算了?” “想去西街上租個鋪頭下來,我在那兒做些小買賣,自己也能糊口。這院子你們且繼續(xù)住著,徐阿娘還沒出月子呢,別讓她走動了。” 畢大海嘆了聲氣,“李楚仙女兒,脾性也與她一般。” 李氏的事情,畢大海知道一些。大戶人家的姨娘被趕了出來,府中也不常接濟(jì)。便就靠著自己,拉扯大了女兒,還能張羅出一番小生意。便如那墻角的爬山虎一般,從泥濘中冒了芽兒,也得向陽而生。 畢大海道:“你自打算好了,我也不攔著。這院子婆娘住慣了,也舍不得搬。便當(dāng)我們繼續(xù)租著,與你阿娘在的時候一樣,每月交著租錢給你。” 蜜兒笑著,“畢大叔心里有桿秤,蜜兒得謝過。” “公道自在人心,不這么辦,我畢大海面子上也過不去。”畢大海說罷了,方翻了翻口袋,尋得一個拳頭大小的紅果兒送去蜜兒眼前,“誒,試試這個,吃不吃的下口?” “這是什么?”蜜兒接了過來。那果子紅得通透,皮軟軟的。以往沒見得過。 畢大海道,“我們叫這東西番茄。洋人還得有別的叫法兒。西南海上小國興著吃,味道也好。便帶回來些與你們嘗嘗。” 聽得能吃,蜜兒袖口子擦了擦果兒,一口塞到來嘴里。 稠密的汁液頓時盈入舌頭底下,酸甜可口。“好吃呀!”蜜兒再咬了一口那紅果子,便湊來一把抱了抱畢大叔的袖子,“大海上還有什么好玩兒的?畢大叔快跟我說說吧!我可等了整整一天了。” 晚風(fēng)拂過小院兒,星辰在深藍(lán)的天幕上登場。 畢大海自將這整年來海上的見聞,與蜜兒娓娓說起。 從琉球的硫磺和乳香,說到婆羅國的瑪瑙和梔子花,再說起爪哇遇到的海盜,還有滿刺仙國旁無人的海島… 琉璃玳瑁,珊瑚珍珠,薔薇路和蘇合油,寶鐵刀和花氈布… 小半個時辰過去,畢大海說得已然有些口干,卻見身旁小丫頭依舊眨著眼睛,模樣好奇。畢大海只得笑著,“你可還想聽,明日早起做元宵來吃,便再說給你聽。” “明兒是元宵節(jié)!”蜜兒竄起了身,“畢大叔要吃什么餡兒的?” “芝麻餡兒的好吃。”畢大海也跟著起來身,“我回去看看娃兒,蜜兒也早些休息!” “好。” 蜜兒送走了人,方抱著腳下的銀錢匣子溜進(jìn)了繡房里。卻見二叔坐著茶桌旁的,似是在等著她。蜜兒在他對面坐下,“二叔等得久了。” 對面的人眉間蹙了一蹙,“是很久。你們話倒是不少。” 蜜兒道:“畢大叔一出海就是大半年,好久沒見他了,他方說起好多海上的事兒,可好玩兒了。那番茄也好吃,下回要一個來與二叔也嘗嘗。” 他淡淡道了聲,“不必了。” 想了想,又道,“南海風(fēng)光,你該去問問鄭家的后人。高祖北征歸來,便派了人下西洋。現(xiàn)如今該也換到第三代人了。他方所說,不過一毫。” 蜜兒卻是幾分靈敏的:“二叔好像在和畢大叔較勁兒?” “……沒有。”他否認(rèn),他叫什么勁兒。“不過隨口一提。” “那便好了。”蜜兒笑著起身來扶他,“二叔早些睡吧,明日元宵節(jié),我與你做元宵吃。” “芝麻餡兒的好不好?” “……”明煜聽得心里沉了沉,卻只好被她扶著起了身,行去暖榻躺了下去。那丫頭與他蓋好了被褥,方準(zhǔn)備走了。他卻忙抬手拉著她的袖口,“我吃不慣芝麻,做紅豆的。” “那、那也成。” ** 清早陽光足,明煜早早地睜了眼。只聽得小院里已然忙碌了起來。蜜兒的笑聲不時從廚房里傳來,咚咚咚的聲響,該是在搗著芝麻紅豆。畢大海咧著的喉嚨,正喊著銀荷去幫忙磨糯米粉… 他緩緩從暖榻上撐起身來,支開半面小窗往外探了探。外頭還冷,廚房里氣息卻一片火熱。他在這小院里住下來也有些時日了,畢大海一回來,方覺著有幾分家的感覺…農(nóng)家炊煙,人心一處… 這感覺遙遠(yuǎn),他已然想不起來多久之前有過… 明府大宅,從來都不是他和慈音的家。 太陽爬上桿頭兒,廚房里飄出幾絲米香。不多久,屋們便被推開了。那丫頭腳步輕巧,手中熱氣騰騰著一碗,往他面前送了過來。 “二叔,元宵來了!” 一聲清甜,明煜也不知是哪里化了,“紅豆餡兒的?” “你來嘗嘗便知道了。” 聽那丫頭賣著關(guān)子,他自拿起勺子舀來一個,放入嘴里。糯米香滑,皮一咬便破,guntang的芯子流入嘴里,卻不是紅豆… 許是他怔了怔,對面那丫頭笑得似得了逞。 芯子味道酸酸甜甜,不是紅豆,也不是芝麻。他食過這個東西,帝王賞賜,每每有奇珍物品,明府定也都有。這東西從海外來,那來送賞賜的內(nèi)侍喊它,菠蘿… “畢大叔昨日帶回來的。今兒一早便削了兩個來吃。生吃也好吃。小火將汁液都熬熟了,清香酸甜的,還不剌口。我一尋思,用來做元宵芯子可不正好!” “……”這丫頭鬼主意不少,一樣吃食,做得三樣兒用。有家自己的小店兒,她這些古靈精怪的小主意方能派上用場。他不自覺勾起嘴角來。卻忽聽得她,“啊呀”一聲。 “怎么了?”他問。 “我的紅風(fēng)鈴呢?”蜜兒目光落在窗臺上那株光溜溜的紅風(fēng)鈴上,養(yǎng)在溫室里,不受風(fēng)吹,不受日曬的,可果子一夜之間全沒了。卻聽得二叔鎮(zhèn)定道,“那果子辣人,我昨日閑來無事都摘了。” “……”蜜兒正捧著那花盆兒四處在尋果子,聽得二叔這么一說,心都涼了半截兒。卻見二叔抬手指了指茶桌的方向,“都在那茶罐子里。” 蜜兒尋著過去,果真滿滿一罐子的長條果兒都在里頭。好不容易等得開了花,結(jié)了果,變成了紅色,這下好,又得重新養(yǎng)過一回了… 二叔還真是心狠手辣… ** 趁著下午天兒好,畢大海帶著蜜兒一道兒上了西街。他手里屯著兩袋子的番茄,便想著尋個飯館子賣個好價錢。與徐氏和奶娃娃湊些補(bǔ)品的錢。 海上行程枯燥乏味,他和幾個兄弟商量好了,若這東西在京都城里吃得開,他們便尋著這桿子貿(mào)易來做做。船廠賺的是勞力錢,得有得自己的生意,方算是立了業(yè)。 行來牛家飯館門前,畢大海方與蜜兒交代了聲,“我進(jìn)去找找掌柜的說話。你莫走遠(yuǎn)了。” “嗯。”蜜兒答應(yīng)下來,便見畢大叔進(jìn)了飯館兒去了。她自己卻想起小店的事兒,便暗自考量起西街的環(huán)境來。 西街客流果沒東街的大,卻也并不冷清,附近住的都是平民老板姓,老嫗牽著孫兒,平民夫婦同行,偶也能見得一兩個官家公子。比起東街,似是更平易近人了一些。 蜜兒方看了看旁邊兩家店鋪,一家蜜餞兒果子店,一家小裁縫鋪?zhàn)樱患依吓谱语炰仭6际墙址毁I賣,老字號了。定是風(fēng)水養(yǎng)人。 方行出來兩步,便見得一家空鋪頭。牙郎正在門前招呼著路過的客人,可惜,無人問津。蜜兒自行了過去,與那牙郎道,“想看看鋪頭,可以么?” 牙郎將眼前這小丫頭仔仔細(xì)細(xì)打量了遍,“你這年歲,看鋪頭做什么?叫你家的大人來。” “我這年歲怎么了?”說著拍了拍鼓鼓的腰包兒,在那牙郎面前虛張聲勢一回。 牙郎聽得那腰包兒里幾聲銀子響,便就忙服了軟。這屋子賣了些許時候,不是價壓得太低,東家不滿意;便是客人挑三揀四。左右一下午都沒得客人,便乖乖開了口:“小娘子,里邊兒請看看。” 蜜兒自跟著牙郎入了那小鋪。 店面不大,頂多五張小桌,可周周正正,光線充裕。入來后堂廚房卻是另一番寬敞的景象。灶臺、案臺,櫥柜,酒窖,一應(yīng)俱全。廚房外頭是間露天的小院兒,蜜兒自盤算起來,該買個磨坊自己能磨米粉,再添個炭火兒槽子,好烤rou吃。院子后頭是兩間小屋,朝南的給二叔住,她住東邊兒的那間… “這院子賣多少銀?”她自開口詢價。 牙郎伸出手指與她擺了擺,“三百二十兩銀。” 蜜兒心里怵了怵,自己手上那五十兩巨款,頓時不值一提。 她倒是沒將這驚訝寫在臉上,笑著與牙郎道,“可有得便宜?” 牙郎忙擰眉搖頭,道,“東家放的就是這個價兒,我可撈不著好處。這鋪頭,廚房大,又帶著小院兒,西街上可就這么幾家。所謂,物以稀為貴。” 蜜兒自打聽著來歷,“東家怎的要賣了?” “家中子弟考得功名,升遷了。”牙郎諂媚著,“當(dāng)了官兒,都得搬去城北住。這不,風(fēng)水好得很的!” “那能租來給我么?”蜜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