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恩。”山河君下了牛車,命守在水君府前的小童進去通報,小童一臉為難道:“回稟山河君,我家水君吩咐過這幾日謝絕見客。” “謝絕見客?!”山河君來了火氣,“不出門,不見客,難道真要我一本參到天上撤了你家水君的職位他才肯滿意?!” 睚眥從旁看著,見平素脾氣軟得和兔子似的山河君也有發威咬人的時候,心底突然有些發虛——話說他臨走前還從池塘邊上摘了一株沒開的蓮花準備送給主人,可惜主人不喜歡,它便隨手扔了,山河君知道了不要緊吧?! 小童見狀,自然不敢造次,連聲道:“還請您稍等片刻,小的我這便去通傳!”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一人一獸便臥在焚香烘暖的廳內,品著泰山特產的霧凇茶,隔著花屏看那造景的雨幕齊刷刷地落下,從地上鋪就的碎石間蜿蜒而過匯聚在不遠處的花池里,池里生著幾株菡萏,都是將放欲放的模樣,粉的紅的青的,各式各樣,這令山河君見了分外礙眼,不免陰陽怪氣地諷刺道:“敢情水君躲在府中不出門是為了養花啊。” 睚眥正吃著茶,一聽花字,不免心虛咳出了聲。 山河君心中不爽,正待再說些什么時,外頭忽然刮來一陣小旋風,定睛一看,方辨認出來是個人匆匆忙忙奔進了大廳內,邊跑邊大聲呼喊:“山河大人,山河大人,你可要為我做主啊!” 來人滿面愁容,鬢發凌亂,淺藍色的衣袍上用銀線綴著一朵白蓮,山河君為他那熱淚盈眶的臉猛地一看,差點忘記自己是上門算賬的…… “水君,有下人在場,你這般哭哭啼啼成何體統,實在有失面子啊!” 這一說,水君哭得更兇,他拽著山河君的衣襟泫然欲泣道:“想我由妖入仙以來足有千年,向來是兢兢業業勤勤勉勉,老老實實不生事端,哪知前些日子竟有人找上門,給我送了一封戰書!” 山河君和睚眥同時發問:“戰書上寫了什么?” 水君哇地一聲淚如泉涌:“他說要親自上門取了我的元丹!!” “豈有此理,他好大的膽子!” “是啊是啊!”睚眥附議道:“哪根筋搭錯了,找誰不好找你?”言下之意,你這么弱還有人找? 山河君白了它一眼,轉頭去哄淚流成河的水君:“戰書是何時下的?” “……半月之前。” “所以說,自那人寄了戰書以來你便沒再出門了,是嗎?” 水君哭聲一頓,臉上浮起兩團莫名的羞紅:“自從收到那封戰書以后我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又怕他會在外面伏擊,所以就……畢竟成仙不易,還望山河大人體諒、體諒我的心情。” 山河君長嘆一口氣,這環水水君原身乃是水里的一株蓮花,千年前因機緣巧合喝了一滴從瑤池宴會上落下的瓊漿而成精,泰山此處靈氣充裕,妖仙修煉事半功倍,所以沒受什么劫難便順順利利修煉成仙,先前念著他自幼長在泰山沒見過什么世面,膽子小點也算正常,如今一看,這哪是膽子小,分明是沒有腦啊! “你先別哭,連來人的背景來歷都沒弄清楚,現在就怕不是自亂陣腳么?再說,你雖沒上得了仙冊,好歹也是上頭默認的,你要是出了事兒,大家能束手旁觀么?!” “可、可是……”水君哭得像朵綴了露珠的蓮花,楚楚可憐:“可是我聽說那人先前就挑戰了許多厲害的大妖,散妖,連盤踞在翡翠州附近的孿頭蛇獸巢xue都被他除得干干凈凈一個不剩,現在輪到我了,我心中實在懼怕,要是過不了這一劫可怎么辦喲!” 睚眥接話道:“說起這人,本獸倒是有所耳聞,早前聽山河府上的仙鶴嚼舌頭,說是東邊出了個極厲害的人,專門往妖魔聚集的地方跑,偏又厲害了得,有好些個大妖都折在他手上,被開膛破肚,連全尸都沒有留下。” “山、山河大人您看!”水君顫抖著往山河君背后一鉆。 山河君沒有理他,只是兀自沉思了一會:單說是除妖,倒拿不出這人的錯處來,畢竟有些個大妖占地一方為非作歹已有年歲,如今這些毒瘤被鏟除也未嘗不是好事。只是——無論天界,人界,妖界都講究一個秩序,那些大妖生前約束著手下的小妖,可一旦他們死了,秩序被打破,屆時群魔亂舞,卻是越發難以收拾。 “戰書上,可有提及他何時前來奪取你的性命?” 水君抹了把淚:“快了,就這幾天了……” 睚眥見他怕成這樣,也不忍心取笑,只是好奇他明知大難臨頭為何不逃? 水君告訴它:“且不說我根基在此,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更何況若我這臨陣脫逃的行為傳出去,以后還怎么在仙界混呢?” 睚眥想說似乎閉門不出也沒比臨陣脫胎來得好聽些吧…… 山河君望著水君一張哭喪臉無奈道:“好了好了,事到如今哭也無濟于事,不如我來替你想想如何應敵,你看如何?” “好啊!多謝山河大人!” 水君命下人泡了一壺濃茶,準備今晚與山河君秉燭夜談不眠不休。 而距離泰山之境千里以外的某處森林,白姬正手握金簪,沾著從花心里掐出來的汁水,就著月光,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字。 百小里站在幾步開外,正警惕地四處環視,忽然一道黑影迅速掠了過來,他還來不及提醒白姬,便被一下揪起捂住了嘴。 “嗚嗚……” 白姬落下最后一筆,將紙折成鶴的造型,吹了口氣向上拋,紙鶴撲扇著翅膀朝天飛去,豈料飛到一半,便自行著了火化作灰燼落了下來。 “奇怪,怎么會……”白姬正欲上前查看,卻被人扼住手腕猛地推向一旁的樹上,葉子撲簌簌落了一地,對方整個人壓在她身上,翡翠綠的眸子被陰霾所籠罩。 “我說,你怎么對我想殺的人這么上心,還屢屢詢問細節,原來是在私底下通風報信。”少年望著她,神情似笑非笑。 白姬抬眸與他對視,“他們與你既無過節也無仇怨,憑什么被殺,就算要殺,也要殺個光明正大,背后偷襲算什么君子?” ☆、第79章 一個故事 話音未落,少年只是挑眉一笑,人逼近,將她兩只手反剪在樹上,俊秀無匹的臉龐驀地逼近,翡翠色的瞳眸一瞬不動地鎖住她的臉。 與溫雅神情不符的是他冷冽透骨的嗓音。 “你這女人,不要仗著我救過你一回便得意忘形,覺得自己可以在我面前頤指氣使。無仇無怨又如何?他們死后妖丹能為我所用亦是福氣,倒是你屢次三番壞我好事,哼!”一腳撂開前來阻攔的百小里,他站在白姬面前居高臨下地俯瞰她,目光如利刃般一寸一寸劃過她因傷未愈而蒼白的臉龐,笑音低柔:“你——莫不會是連死字也不記得如何寫了吧?” 他起了殺意卻不著急動手,似乎有意想看看白姬的反應。 預想中,白姬面露恐懼痛哭求饒的表現不曾出現,相反,她抬眸與他對視,神情從容,答得四平八穩。 “人終有一死,不過是早點晚點罷了,” “哦?”少年挑眉,眸子微瞇:“好個早點晚點,看來你膽子當真很大。” 他手一松,白姬猛地摔在地上,她上回的傷沒好透,這一摔,無異于雪上加霜。她低咳了一聲,掩袖擦去唇邊溢出的血沫,耳畔傳來輕柔蔑視的笑聲:“死何其容易,難的是活,我手上可是有一百種法子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過,我想你骨頭這么硬,一定不怕吧?” 白姬漠然聽著,然攏在袖中的手卻慢慢緊握成拳。少年冷眼打量著她的一舉一動,目光譏誚,分明怕得渾身顫抖,不過是嘴巴比較硬,看來求饒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林中漆黑,他的眼泠泠放著綠光,像是潛伏暗處伺機捕獵的野狼。 白姬靜靜與他對視,思緒卻恍然間飛躍這重重山林飄至遠在千里的浮山上空,此刻,那里冰雪初融,山頭冒青,山野間積雪處,已有草籽頂著沉重的霜雪和土塊從巖石的夾縫中執著地冒出頭來。她心心念念牽掛著的人此刻是否還躺在小院里那張石椅上,素衣黑發,容顏雋然,笑意恬淡,從容度過一個平靜悠閑的夜晚,或許今夜的星星很多,伏在他腳邊的神獸正仰頭數數,儼然認真。 她回過神來,忽然笑了。 少年蹙眉:“你笑什么?” 她不緊不慢地答道:“我笑你可憐。” “什么……” 她不去看少年此刻的臉色,只是自顧自地說道:“你殺人奪丹毫無顧忌,出手狠辣冷漠無情,由此看來他人性命在你眼中根本一文不值。但這樣的你卻從孿頭巨蛇口中救下我,便是被我多次頂撞,幾番揚言要殺我,卻還是遲遲沒有動手,為什么?!”她頓了頓,抬眸與他對視,緩緩道:“不是你良心發現,而是因為你寂寞!你一方面視人命如草芥,輕賤他人,一方面又恐懼寂寞,想要他人作陪。于是你不殺我,卻千方百計地來威懾恐嚇我,想看到我因懼怕而跪地求饒的模樣,如此,你心里將會得到極大的滿足,我猜得對不對?” 少年唇畔的笑意漸漸收斂,目光冰冷猶如數九寒天。 但白姬不怕:“可惜我不會求饒,因為在我眼里,你比我可憐多了。” 無窮盡的殺戮無法填補內心的空虛,用武力威逼他人服從只會讓別人敬而遠之,事實與理想背道而馳,憤懣不滿的同時卻從未審視自己的過錯。 “你的寂寞與生俱來,源于冷漠,一個對萬物無情的人又怎有資格得到他人的愛?!” 她語落,忽覺面前一黑,原是少年居高臨下地看她,臉上面無表情。他眸光冷然,低聲斥責道:“你又懂什么,有何資格來指責我?!”聽語氣,像是陡然間回想起什么般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目光越過白姬身后落在某一處,緩緩道:“憑什么我不配,他就配?!憑什么所有人都只看著他!?圍繞著他,而我卻必須躲在暗處?” 他? 白姬遲疑道:“他是誰……?” 他失焦的目光倏然聚在她臉上,從她漆黑的眼瞳中看到了另一個人的痕跡,只是那雙眼更為悲憫,每時每刻都像是對他無聲的諷刺——看吧,無論過去多久,你還是這幅德行,這樣的你,永遠都別想贏過我。 那是他一生的陰霾。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他忽然從躁狂的情緒中平復下來,看著白姬忽然這樣說道。 “多年前,在東方有個古老的民族,族里有位女子誕下一對雙生兒,本來雙生兒應是吉祥福瑞之征兆,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悅中時,一名老者站了出來,他是族里的祭司,很有威望。祭司說,這兩個孩子生來便背負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一個乃救世之命,而另一個則會逆其道而行,所到之處血流成河,乃滅世魔王。” “族人聽了,當時便要把那孩子扼殺在襁褓之中,是他十月懷胎的母親不惜跪地苦苦哀求才換回一條命來。從此,這對雙生兒便如預言所說,過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一個自小被眾星捧月是族中的驕傲,另一個則被勒令藏身暗處見不得光,看著自己的孿生兄弟平步青云,步步登天,內心的自卑在日積月累下演變成了刻骨的恨,不過是一句讖言罷了憑什么阻礙他的命運?!他不服!” 頭頂炸開一聲雷響,少年的臉在電光中忽明忽暗。 他輕聲道:“所以他立誓,有朝一日要讓所有看不起自己的人全部后悔,要讓他們跪在他面前向他求饒。” 白姬默然無言地看著他,他問:“你不是話很多么?為何此時一聲不吭?” 良久,才聽她道:“想必那人定是輸了,因為邪不壓正。”說的時候,下意識地看了一下他的臉。 他不怒反笑:“你猜得沒錯,是敗了。”可眼中卻浮現起莫名的笑意:“不過只要人活著,任何事都還有翻盤的機會,而死人卻永遠沒機會了。” 語落,嘩地一聲大雨傾盆而下,他拂袖而去,瀟灑至極,徒留白姬一人呆坐在地,雨越下越大,將她渾身澆了個濕透,百小里因為她是被剛才少年說的話給嚇壞了,湊過來,舔了一下她的手背。 白姬怔然的雙眸忽然一動,低下頭來。 她翕動著嘴唇,低聲道:“我想,我大約是記起他的臉了……” 就在前不久,這張俊秀文雅的面龐,這雙翡翠瞳仁,她剛剛見過,只是近來煩事太多,一時間竟未曾想起,如今只感嘆因緣際會如此之巧,竟讓她遇見那昔日的龍宮太子,敖恒! 只是一點她想不明白,當年那敖恒已是弱冠之年,怎么這百年以來,年齡不增反減,如今看著,竟只有十四五歲罷了,莫非他練了什么能夠返老還童的功法方變得如今這番模樣?還有,她從未聽過那東海龍王有過什么雙生子,可見他神情古怪,又不像是單單敘述他人故事這般簡單。 她想得出神,等到雨水滲透進衣服里去沾上傷口,方才痛得一哆嗦,撈起百小里往林深處避雨去了。 水君府。 睚眥望著從屋檐落下的一面白色雨幕,嘆氣道:“哎,這雨何時能停啊!” 坐在一旁的山河君神情慵懶地端起一盞茶小口品著,悠然道:“你急什么,總有停的時候。” “可主人還獨自留在山河府中呢,我出去那么久他肯定會著急的……” “噗——”山河君手一抖險些敲碎了茶盞。 睚眥不悅:“你笑什么?!” 山河君平復了一下表情,這才笑眉笑眼地說道:“首先,他不是小孩,即便離了你也能活,其次,你忘了昨兒是誰嫌你煩,硬將你趕出來的?” 睚眥被他說得啞口無言,直過去好久,才惺惺道:“主人吃了那么多苦,偏白姬又在這時……他心中不痛快也屬正常,我能理解他。倒是你!不是答應給水君想法子了么,怎么還有閑工夫在這飲茶聊天?” 山河君微微一笑:“急什么,我山人自有妙計。” 他擱下茶盞,起身走了兩步,忽然搖身一變變作水君的模樣,清秀欲滴宛若初荷綻放,怯生生地往那一站,眼波輪轉之際,竟是淚眼朦朧,幾顆淚珠沿著面龐撲簌簌地落下。 睚眥一下從地上爬起,看著他的臉驚得目瞪口呆:“你、你難不成是想要代替他去會那下戰書的人!?” 山河君眉頭一揚,眼中劃過狡黠:“怎么,本君裝得像是不像?”這一笑卻找回了本來屬于他的影子。 “像,像……”他原覺得這山河君成天閑坐游手好閑沒什么本事,卻不想練就一副易容的好本事,不出一日,學那水君竟學了個十成十,讓人不得不佩服。 “你扮成水君的模樣去迎戰,想必心中已有十足的把握了吧?” 山河君變回原來的模樣,一襲金光燦燦的袍子襯得室內亮堂堂的,他懶洋洋地靠回椅背上,隨口道:“沒有,我只是覺得好奇。” 睚眥一邊感嘆他不靠譜,一邊好奇:“奇怪什么?” 山河君從懷中取出那封寄給水君的戰書來,細細摩挲著,眼眸微瞇,這封信不是用紙寫的,而是用上好的絹布,雖然寄信之人將它截得四四方方,但上面細密的花紋還是暴露了它的來歷,這是從人衣角上撕下來的,其次,他捏著戰書在鼻前細細一聞,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花香,既然有意寫下戰書,又何必撕下衣袍用花汁代筆,一切都顯得倉促而急迫,好像下戰書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人知道,他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