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族規有令,外族人闖入族內,應在第一時間內通報,這是第一條;其二,大婚在即,你卻伙同外人私自逃婚,是要置族人于何地?”大祭司擲地有聲道:“這兩條,你可知錯?” 阿潯咬了咬唇,關于百里的一切只字未提,直接說道:“婚事并非我所愿,我不愿嫁給龍王之子,不愿意嫁給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 大祭司打斷她的話:“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此事關乎我們一族前程,我養育你長大,這是你應盡的職責和使命。”靈泉即將枯竭,如此一來,族人必定少不得要遷徙,若放在百年前,此事尚有轉圜之地,而今世易時移,且不說適宜蛟族生存的水源處日趨減少,如今龍族領地逐步擴大,方圓幾百里的水泉都被他們所控制,想要生存下去,就只能——大祭司掠過阿潯蒼白的臉,眸色暗了暗,沉聲道:“阿潯,不管你愿不愿意,這個婚事都不可能有任何改變。” 阿潯霍地抬頭,眼中滿是震驚和愕然。 她正要說些什么,溶洞外忽然傳來一沓重重的腳步聲。 “祭司大人!”云芝的父親自外頭狂奔而來,大聲求救道:“我們家阿芝快不行了,求求您過去看看吧!” 阿芝,阿芝怎么了?阿潯下意識地抬頭,正巧與云芝父親的眼神對視。 平素溫和老實的男人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來,啪地一記巴掌甩在她的臉上,“你這個賤人!我家阿芝待你如親生姐妹一般,你卻狠得下心去害她!若是阿芝有什么好歹,我死都不會放過你的!” 阿潯的頭被打偏過去,臉頰上一片火辣辣的疼。領子被一把揪起,幾欲窒息,然她滿臉怔然,竟是沒有做出任何反抗,任憑那個男人將她像破布娃娃一般甩來甩去。 腦中只回旋著一個念頭——阿芝怎么會出事,明明臨走前只是想辦法迷暈了她而已,怎么可能?! “住手!”大祭司蹙眉,派人攔住云芝的父親,“究竟發生什么事,云芝怎么了?” 云芝的父親回過神,悲從中來:“云芝被她的冰刃捅了一刀,失血過多,簡單的治愈法根本止不住傷口,大祭司求求你去看看她吧,我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她不能有事啊!” “你先莫急,人呢?人在哪兒?” 云芝被她父親抱進溶洞里來,眾人圍著一看,簡直不忍目睹,轉頭看阿潯的眼神由失望轉為憤怒,不管如何,為了一己私欲竟然傷害族人的性命,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好姐妹,如此險惡之心,實在令人不寒而栗! 云芝傷得很重,腹部創口成撕裂狀,顯然傷人者不止捅了一刀,而是一刀不成,再補了數刀。祭司抬手蓋在她的小腹處,雙眉緊蹙,耗費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方才止住了她傷口的血。 他囑咐云芝父親道:“血是止住了,不過今晚十分關鍵,一定要片刻不離地守在她身邊,一旦出現什么狀況即可通知我。” 云芝父親應了一聲,瞪著阿潯憤憤道:“我知道大祭司您素來疼她,可惜是只養不熟的白眼狼,關鍵時刻還被她反咬一口,這件事您一定要秉公處理,莫要讓我們族人心寒吶!” 大祭司按了按眉心,語氣中透著一股疲憊:“我明白,你放心吧。” 他轉身,拄著拐杖穿過人群走到阿潯的身邊,蹲下,干瘦枯槁的手顫顫摸上她幼嫩的臉頰:“阿潯,你可知戕害同族的懲罰是什么?” 她呆滯的眼珠動了一動,干裂的唇微張,低聲道:“我……沒有害阿芝……” “死到臨頭還狡辯!除了你還有誰會這么做!定是阿芝發現你出逃的計劃所以你才狠心將她殺害的!”眼看云芝的父親又要沖過來,族人連忙七手八腳地攔住。 “阿潯,阿芝和你是好姐妹,你怎么能忍心!” “算了吧,你看她哪里有半分悔過之意,依我看,真是被豬油蒙了心!狼心狗肺的東西!” 他們的目光猶如利劍般要把她射/穿。 大祭司粗糲的指腹在她紅腫的臉龐停下,長嘆道:“戕害同族者應受剝鱗之罪。” ☆、第65章 挫骨揚灰 剝鱗之罪,乃水蛟一族的重刑。 如同凰鳥青鸞愛惜自身羽毛般,蛟龍身上每一片鱗片皆由其精血幻化而成,若是強行剝去鱗片,無異于受凌遲之罪,將承受千刀萬剮之苦。 大祭司抬手,掌心攏起一道寒光緩緩朝阿潯頭頂罩來。眼看那光愈見逼近,她瞳孔驀地放大,從內心深處涌來一股源自本能的恐懼,她開始反抗,擺動手臂試圖擺脫族人的束縛,可惜一身法力在進入禁地時便被封印,她不斷掙扎,明知掙扎無果,仍固執得不肯屈服,一次又一次,咬著牙反抗起來,又被族人按住頭壓在地上。 “按住她,別讓她逃了!” “力氣真大!” 掙扎間,大祭司的手霍地按在她頭頂心,阿潯猛地一怔,只覺一道徹骨寒涼從頭頂一路延伸至脊梁骨,整具身體猶如被千萬只毒蟲啃噬一般,她目眥欲裂,痛不可遏。 對于成年的妖仙而言,被強迫變回原身的痛苦無異于讓你重新回歸母體承受一次被分娩擠壓的痛苦,這份苦痛來源于對生與死最原始的忌憚。 阿潯趴在地上,十指緊緊扣著巖石地面,她的雙腿已被一道白光所籠罩,逐漸化作蛟尾的模樣,漆黑晦暗的溶洞里忽地被她那片片瑩白色的龍鱗所照亮。而此刻,她卻承受著焚經碎骨的劇痛,蛟變的速度極快,很快她暴露在外的手臂和臉頰邊緣都呈現鱗片狀的紋路,“呃——啊!”一陣耀目的白光倏然炸裂開來,狂風四起,襲面而來宛若利刃,逼得守在一旁的族人忙不迭地后退,忽見那萬丈白光之中,一條通體雪白的水蛟陡然出現在視野里,她滿身瑩白的鱗片薄得剔透,除卻一雙烏黑的眼眸外,全身仿佛是冰雕雪凝造就,仙氣凜然。 多么美麗的一條白蛟啊,所有人的目光皆聚焦在她身上不能移開分毫。而就在此時,忽然聽見它一聲低嘯,白蛟甩尾掀起颶風,將圍守在她四周的族人全部掀翻在地。 眾人大驚:“攔住她!攔住她!”話雖如此,要對付一只化形的蛟龍談何容易,不過是蜉蝣撼樹螳臂當車罷了。 阿潯快速穿過眾人的圍堵朝四通八達的溶洞深處飛去,追逐著那黑暗中的一抹光亮,腦海中回旋的全是百里或站或坐,或笑或沉默的臉,她想要出去,想要擺脫這一切困錮自身的枝梧,去追尋他口中所說的自由,哪怕要付出一切代價! 就差一步,就差那么一步。 余光撇到一道黑影橫空而來,她欲側身躲避,然甬道狹小,身體緊貼尖銳石壁留下一道道猙獰的傷口,阿潯低吼一聲,只覺脖頸處被緊緊攥住,她失去了騰飛的力量,重重扎倒在地。 塵埃四散,碎石滿地滾落,她抬起頭,看見大祭司右手幻化成一只黝黑粗糙的龍爪將她按壓在地上。蒼老沙啞的聲音如夢魘般如影隨形,他折身,全盲的眼中竟迸射出令人震懾的光芒:“還不快動手?!” “是、是!”眾人方才如夢初醒,舉起手中尖銳的倒鉤緩緩步向阿潯。 鉤刺一下扎入rou中,她悶哼一聲,冷汗直流,刷地一片帶著血rou的鱗片落在地上,她疼得在地上挪騰翻滾,須發怒張,爪子在地面劃出猙獰的劃痕,大汗淋漓,痛苦萬狀。而族人只是按住她的身體,高舉鉤刺,一下又一下地,雪白的鱗如漫天落下的飛花,合著她的血rou…… 大祭司抬手:“停——” 是時,阿潯整個人已經血rou模糊不忍卒睹,分明從下鉤到剝去鱗片僅僅過去幾瞬,然在這眨眼的瞬間,她卻仿若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氣息奄奄地躺在地上,胸膛快速地起伏著。 大祭司命人將她抬起,他問:“阿潯,你可知錯?” 她于挫骨揚灰,千刀萬剮的疼痛中抬起頭顱,雙睫沾著淚水,混合著汗倏然劃過臉頰,身下早已是鮮血淋漓,散落在地的瑩白色鱗片反射出祭司蒼老的臉,沉淀著一股死寂般的平靜。 “阿潯何罪之有?!”她驀地昂起頭顱,龍須虬髯,如根根利刃般散發著清冷泠的寒光,看著大祭司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道:“我不服……” 大祭司卻未再接話,只是側頭吩咐族人將她關押起來好生看顧。 “去摘點龍血草給她敷上,婚事即將臨近,若是讓龍宮之人發現她身上有傷就不好了。” “是!” 不遠處的白姬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拖曳著阿潯的身體朝溶洞深處走去,而從她身上滴落的血花點點綻放在地上,綿延成一條觸目驚心的血泉,而瑩白色的鱗片散落其上,有著一種殘破的凄美。她就好似一只追逐自由的蝴蝶,卻被人無情地掐斷雙翅,這份疼痛,白姬感同身受,這是一種不甘被他人主宰命運掙扎的悲憫,可悲可敬。 可是——她顫抖著抬眸,不經意間眼眶已經濕熱一片,視野模糊不清,好似被前方的黑暗所籠罩,連最后一次光明業已被湮滅。 可是百里他,為什么沒有來呢? 阿潯的每一次剝鱗之痛都好似作用在她的身上,無形間,就像有人拿著刀子在她身上片片凌遲般,那種肝腸寸斷之苦痛不可遏,恍若將你整個人連皮帶骨挫骨揚灰連渣也不剩……白姬眼中的淚水似斷了線般控制不住地落在地上,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痛苦?!為什么好像自己親身經歷過一樣?! 她靜靜立在原地,臉上潮濕一片。 “不用想了,百里他是不會來的。” 此刻,司南離的聲音聽著比任何時候還有刺耳,還有令人厭惡。白姬蹙眉,卻無計可施,即便堵住雙耳,還是能聽到他尖銳跳脫的聲音喋喋不休地響起—— “你想不想看看他此時在哪兒?”語落,他譏諷地笑道:“還是算了,我想你看完以后心情會更為低落,我一向善解人意,自然不會做出火上澆油和往你傷口撒鹽的殘忍之舉。” 善解人意? 白姬扯了扯嘴角,不理會他語中的嘲諷,抹了把淚,低聲問道:“阿潯接下來會怎么樣?” “嗬,你還當真入戲了,依我看,她是死是活與你又何干呢?”他話鋒一轉,忽然犀利地指出:“哦,也是,你與那阿潯生得這般相像,仿若從一個娘胎里出來,難免心里不會存點幻象,那——我就好人做到底,讓你徹徹底底斷了這個念想吧!” 話音落下,白姬只覺眼前一片暈眩,滾滾熱浪襲面而來,她霍地睜開眼,大駭一跳,沸騰熾熱的血泉近在咫尺,感覺那飛濺的火花幾乎要炙在她的臉頰上。整個人在緩緩下墜,就在整張臉要栽入血泉的那刻,后背心被人猛地一抓,司南離驀地從虛空出現,和她面貼面貼得及近,他輕諷道:“悠著點,這座血泉連接至孽海,大羅神仙跌進去也要融掉一層皮。” 孽海,那不就是百里斬殺司南離的地方么?! “嘖嘖,說起孽海啊,我這心里就堵的慌,不然——你進去感受一下?!” 司南離一頭熾熱若火的紅發仿佛跟血泉背景融為一體,唇邊溢出惡作劇般的笑容,假作放手,白姬忽地往下墜去,驚得汗毛倒豎,手腳并用地攀住他。 “呵呵,嘴上說不要心里卻很誠實么?”他單手攥起白姬的下巴,眉眼低垂魅惑,啟唇輕語道:“方才不還為了百里奮不顧身么,怎么現在又開始惜起命來了?” 白姬只是緊緊攥住他的衣襟不說話,此一時彼一時,都走到這里了,若是不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那就死得太不值得了! 正想著,忽然狂風大作,飛沙走石,血泉翻滾著,在風的侵襲下形成一個個小小的漩渦。白姬聽到一聲熟悉的低嘯,隨即望見一道白光飛流直下,猛地扎入血泉之中。 那是—— “方才好像有一條白蛟摔了下去,莫不是我眼花了吧?” 余光里映出白姬怔然驚愕的面龐,司南離明知故問,嘴角噙著一絲惡意得逞的笑。似乎嫌這個打擊對她還不算沉重,他繼續火上澆油:“看來她是承受不住剝鱗的疼痛而選擇自行了斷啦,嘖,好可憐,掉進這個里面可是尸骨無存,魂飛魄散吶!” 不可能…… 白姬艱難地在血色翻滾的泉水里尋覓阿潯的足跡,然而觸目之下,除了滿目的赤紅和咕咚咕咚的氣泡,竟是一點痕跡也尋不出來。 “別找啦!跌進這里頭只要須臾,便會被吞噬得連渣也不剩了。” “為什么……” “為什么?!”司南離似乎是聽到了什么趣事兒,竟桀桀怪笑起來:“絕望、痛苦、憎恨足以將一個人摧毀,不反抗還想要得到解脫,如此一來就只有去死一條路咯。”他輕描淡寫地回答,而后又輕而易舉地打破了白姬內心深處最后殘留的一絲幻想。 “忘了告訴你,死在孽海里的人是不能投胎的哦,所以說,你和阿潯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個人,你不過是個長相肖似被百里借以懷念他逝去戀人的替代品罷了。” ☆、第66章 一枕黃粱 枉死城,陰律司。 陰間不似陽間有晝夜和四季更迭,而是全天沐浴在一種慘淡凄然的陰霾中,放眼望去,方圓幾百里荒蕪一片,怪石嶙峋,唯有忘川河沿岸那大片曼珠沙華如鮮血般潑灑在地,彌漫著一種觸目驚心的濃艷色澤。 線香燃盡,化作一陣撲簌簌的灰落在案臺上,只余下一截光禿禿的根在香爐里。百里目不轉睛地盯著敞開的大門,招魂幡插在地上,于一色愁云慘淡里未見有任何動靜。 這已然是第一十三根還魂香了,可惜小jiejie的魂魄卻依舊不知所蹤。 睚眥眼中難掩黯然之色,乖巧地走到百里身邊,用頭去蹭他垂在腿側的手,無聲地進行安慰。 粗糙的鬢毛刮蹭手背帶來一陣細微的麻癢感,僵直的手指微微一顫,百里回過神,順著它毛發生長的方向輕柔地撫摸,“我無礙,睚眥。”他回答得格外平靜,雙目卻仍注視著那一動不動的招魂幡沒有移開,在昏暗的光下,他半面臉俊挺玉雕,平直鋒銳的劍眉,深邃斜挑的鳳眸,每一筆都好似水墨丹青精細勾勒而成,未沾惹任何煙火氣,超脫出塵。 睚眥默不作聲地仰望百里,只覺他下一秒便要遠離這世間,走去一個自己陌生的地方。它緊張地向前靠了靠,小火爐般guntang的胖身子緊貼百里,小jiejie已經不在了,若是主人也離開,那它又要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地府…… “睚眥——”百里忽然喊它,它抬頭,小心翼翼地問道:“主銀,什么事?” 百里唇角勾起一絲淺到幾乎沒有的弧度,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大腦袋說:“我有點累,去休息一會。”語落,折身朝里屋走去,和衣躺在床上,頭一沾到枕頭便不省人事。 睚眥走到床邊,枕著他垂落一旁的手輕輕臥在地上。 “主人……”感覺他的指尖逐漸冰涼,胸膛則毫無起伏,一點微弱的鼻息細若蚊蠅,睚眥不敢離開一步,生怕出現什么差池。 事實上,為了堅持到剛才,百里已經耗費了自己近大半的法力,再加上咒術反噬,早已是強撐到了極限。他能夠感覺到睚眥舌頭一下一下舔著自己手背所傳來的粗糲感,一雙眼皮卻重若千鈞,怎么也睜不開來。眼前是一片死寂般的黑暗,忽而有亂光一閃而過,他感覺身體沉甸甸的,似有無數雙手在拉拔牽扯自己的手腳,于無聲靜謐中,他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了,想不到自己亦有今日。 忽地,身前冒起一撮微弱的青光,那是他丹田紫府中的陽火,陽火將盤踞在黑暗中的那些個魑魅魍魎一一驅散,又驀地隱入他腹中。 百里這時,方才覺得身上輕松了一些。眼前出現淡淡光亮,隱隱有噪雜的人聲充斥進入耳內,逐漸地,光線越來越亮,而鼻尖嗅到一股誘人的香氣。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身處于在鬧市的小酒樓中,在二樓臨窗,低頭便可望見外頭車水馬龍,人頭攢動,而抬起頭,小二哥吆喝著遞上一籠剛出爐的熱氣騰騰的小籠包放在桌上,白姬坐在對面,先是好奇地掃了一眼那白生生湯汁飽滿的小包子,隨后發現自己在看她,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眼。 此情此景,忽然令百里恍惚起來,他心中一動,看著白姬問:“阿潯,我方才睡著了么?” 白姬端起一小碟醋聞了聞,似乎是被酸到了,嫌棄地放下,隨口道:“是啊,我看你似乎很累,就沒叫你。”話說回來,看到百里打瞌睡的次數真是屈指可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