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秦蘊在她手上輕輕拍了拍,張璞玉順從的在他床邊坐下。 “秦宋。”他轉過臉來,向秦宋伸出手,秦宋微微一拉一扶,他便坐了起來。靠著床頭坐著,他微微的笑,對他心愛的、唯一是兒子,半晌說:“對不起,你從小到大,我沒有夸過你一句。”他頓了頓,“不是因為你不聰明、不優秀,不是因為你不強,我是擔心。你太幸運了兒子,從一生出來起就有那么多人圍繞著你,所有人都對就那么好。你一帆風順的長大,幾乎沒有受過什么挫折,我實在太擔心這樣的你面對困難,能有多少擔當……對不起,到了現在,我知道是我錯了,我看到了,你有的絕對不止是運氣而已。我早該知道的,你是我的兒子,和我一樣不懼怕任何艱險,也和我一樣有著好運氣——其實啊,我的好運氣就是你……阿宋,有你這樣的兒子,我此生無憾。” 秦宋慢慢俯身,一只手扶在他肩膀上,微微的笑起來,平靜的回答他說:“爸,我知道。還有什么?” “哦,只有一件事我還不放心——秦宋,我女人以后要麻煩你照顧了。”秦蘊就勢拍拍兒子肩膀,微笑著,輕松卻鄭重的托付。 秦宋也笑,緩緩點頭:“你放心,我保證她剩下來的半輩子繼續囂張跋扈、為非作歹、無法無天……猶如你在!” 承諾與交接。秦家的兩代家主,一對父子,像兄弟一樣相互交著臂拍著肩。沒有離別的感傷,死亡只是稍長的香甜黑夢,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是親人,總會相見。 秦宋退開,把身后的妻兒帶到秦蘊面前。韓婷婷沒辦法像張璞玉和秦宋那樣輕松,她抱著沉睡的乖乖,軟軟的跪倒在秦蘊床前,眼里的淚已經忍不住的洶涌而出。 “傻孩子,不要哭,這有什么好哭的呢?”秦蘊笑起來,摸了摸她頭發,像是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婷寶,爸爸對你還是那兩句話:嫁到我們家,委屈你了;還有,我的阿宋,以后就拜托你了。” 韓婷婷說不出話,掉著眼淚拼命點頭。 “至于我們的小乖乖,那就留給他爸爸去煩惱吧!”秦蘊似乎很輕松的笑著,可觸在乖乖軟胖小手臂上的指尖卻流露了他的不舍,半晌,他收回手,抬眼對兒媳身后站著的兒子說:“好了,你帶他們出去吧。” 秦宋最后深深看了父親一眼,沉默著點了點頭,把妻子和兒子摟在懷里,輕輕的退了出去。 房門虛掩著,秦宋一家三口在秦宅寬廣幽深的走廊里靜靜的等著。里間傳來斷斷續續的喁喁低語,是幾十年從未變更過的情深與共。 最后那聲音轉為沉默,良久,張璞玉一聲低低痛呼,并不是哭,卻痛到了極致。秦宋抱著兒子的手驀地一緊,臉上終于失了血色,韓婷婷捂著嘴痛哭失聲,而小小的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從睡夢中被驚醒,“哇”一聲也大哭了起來…… 第四十八章 以前他以為那只是命中注定的責任,而此刻朝氣蓬勃的春日晨光里,秦宋終于懂得,那是命中注定的愛。 接下來的事秦宋本不愿高調,可他如今是秦家的家主,名聲在外,各式各樣的關系人物難免借此機會枝蔓一樣尋上門來攀關系,他既然身處其位,就不得不去周旋接待。父親的靈柩在身后,“秦氏”的重擔在肩頭,秦宋再也不能是飛揚跋扈的小六少。 多么讓旁人欣慰卻又是多么沉重的成長吶…… 秦宋主外,張璞玉則在內堂家屬區坐鎮,帶領秦家的女眷與小輩向前來吊唁的人一一還禮。賓客如云,有些碎嘴的夫人回去后背著人議論起這個曾經的張家嬌小姐、秦家主母,都說平日里看她被呵護的不知世事的單純模樣,還以為秦蘊這一走她一定失了主心骨泣不成聲,沒想到竟然還能這么鎮靜大方、禮數周全。 張璞玉卻越發面無表情,一襲黑色蕾莎襯托的她依舊姣好的面貌高貴凜然,由始至終她都抿著唇,沒有痛哭出聲,甚至沒有掉一滴眼淚。 誰都不知道,她不哭,并不是因為她堅強,更不是逞強,而是因為那個為她拭了一輩子淚的人正靜靜躺在她右前方的棺木里,沒有他在,這世上任何人都休想再安慰她張璞玉。 秦蘊,你看啊,除了你誰也不懂我了。 韓婷婷一直在張璞玉身邊陪著,看婆婆刻意挺的筆直的腰背和憋的通紅的眼圈,她心疼,卻不知怎么去勸慰才好。同樣是嫁給了秦家的男人,她能略懂幾分張璞玉的驕傲。 隔了兩個小時她去給乖乖喂奶,路過前廳時看見秦宋正和幾個與秦蘊年紀相仿的男子低聲的說話,那幾人都是面容悲痛,反觀秦宋卻是極力的維持著嚴肅淡然的得體表情。后來有一次她再路過時,恰巧梁氏眾人到,兄弟幾個無聲的,輪流上前用力的抱了抱他,秦宋的神情里這才泄露了一些真實的沉痛來。 韓婷婷離著那么遠看他微低著頭難過的樣子,她心里揪的真疼。 ** 春天這時已經明確的來了,晚間的風不再凜冽刺骨。當晚也是晴好,一輪皎潔明月當空懸著,底下偌大的秦宅燈火通明,人影憧憧、哀樂聲聲。宅周圍的樹上俱都纏了白色的裝飾,在這春風沉醉的夜里無悲無喜的輕輕拂動著。 凌晨三點多,還沒等來他回房,韓婷婷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索性穿好衣服下樓去,泡了杯熱奶茶,端著去前面尋他。 靈堂里三三兩兩不少都是守夜的親友,她一路微笑著打招呼找過去,繞過大半個秦宅,在后院小河邊找到了他。 秦宋站在去年夏天他們一家人釣魚的地方,側著身對著波光嶙峋的河面發呆,正沉默的抽一支煙。 她走在草地上,腳步聲悉悉索索,秦宋聽到扭臉看過來,見是她來了,抬手欲把煙掐滅,她攔住,“你抽吧,偶爾幾次解解悶沒有關系的。” 他抬眼對她笑了笑,還是把煙掐了遠遠扔開,回頭替她拉了拉外套領口,語氣溫柔:“你怎么出來了?乖乖一個人睡在房里?” “沒有,我爸爸mama來了,帶著他一起睡的,”她握了握他手,還好并不涼,“我怕你會冷。困不困?還有幾個小時才天亮,你去瞇一會兒好不好?” “我不困。”秦宋搖頭,把她領口最上方的扣子扣好,“你回去吧,剛剛出了月子呢,要好好休息。這兩天我忙的顧不上你和兒子了,對不起,你照顧好自己,千萬別生病了。” “我知道,你別擔心我和兒子。”她把奶茶遞到他手里,“喝吧!我陪你一會兒就回去。” 秦宋擰開保溫杯,溫而甜的水汽撲鼻而來,香而暖,面部的表情不由自主的舒緩了下來,他先喂到她嘴邊讓她喝了一口,自己把剩下的三兩口喝完,頓時渾身都暖了一些。 把杯子擱在旁邊的石桌上,他回身把她摟進懷里,長長的嘆了口氣。 “……好點了嗎?” “嗯……”他抱緊她。 四周太安靜,她不知這時該說些什么,只好反手在他手臂上輕輕的一下下拍著,那節奏是她習慣哄孩子入睡的,輕軟的讓秦宋很安心,他低哼了一聲,困倦的閉上了眼睛,很放松的低著頭抵著她。 “阿宋,你心里難受就跟我說。”她很輕的對他說。 “我沒事,”他還是閉著眼睛,嘴唇微掀上揚起,“你放心,我還要照顧你們和很多人,不會倒下去的。” “我不怕你倒下去,你那么厲害,比誰都強……可是我怕你會累,又累心里又難受。阿宋,我不是別人,在我面前你不用堅強,我不會笑話你的。”她是他的妻子,喜怒哀樂都該與他分擔的人。 秦宋唇邊的笑終于淡去,英俊的眉眼之間漸漸泛起異樣,那是他一直強壓于心底的疼痛之色,不愿被別人看見。 是啊,他是秦家的家主、是那么多人的依靠,可那些前來真心吊唁秦蘊的以及急于巴結秦宋的人都沒有、或者不敢想到:他此時更多的是……一個失去了父親的兒子。 他沒有爸爸了。 他真的很難過。 那悲傷被他壓的太過嚴實,此時被她翻起一層,剩下的全都呼啦啦的松了開來,云朵一樣飄忽舒卷著,幾乎填滿了他全部的心,秦宋聲音有些不穩:“他真的走了……我真不敢想象,像他那么強大的人也會死……從小到大,他對我來說……他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最強的,他幾乎無所不能……” “我知道……”她安撫他的語無倫次,“我知道。” “他給了我太多,甚至連你都是因為他才來到我身邊的,有了你才有了乖乖……他給了我一切……”秦宋終于肯把他最疼痛的一面軟弱的展示在她一個人面前。 他終究是后悔的,為了年少那段桀驁的叛逆時光,為了浪費那么多光陰在無謂到可笑的驕傲上面。不管秦蘊在最后的寶貴生命里如何費盡心機的安撫過,秦宋內心深處還是一直在深深的后悔著。 “來……”她掰開他有些僵直的雙臂,轉身過去和他面對面,踮著腳勾下他來,吃力的把他抱住,“我抱抱你好不好?”她柔而輕的低聲說,“你想多難過都可以,哭出來也可以,這里只有我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