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
顧蘊雖身在東宮,對永嘉侯負荊請罪,在盛京城的百姓們和皇上并文武百官的面前上演了一出苦rou計之事,卻在宇文承川還未回來之前,已經冬至之口知道了,不由蹙起了眉頭,永嘉侯果然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啊,既有勇還有謀,難怪能屹立軍中與朝中這么多年不倒,也不知道宇文承川會如何應對?怕是少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永嘉侯和二皇子扳回一城了。 不過就算他們暫時扳回了一城又如何,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贏家,他們且走著瞧罷! 這般一想,顧蘊的眉頭又舒展開來,繼續吩咐起已定了此番不跟去熱河,而是留守宮中的胡向安來:“本宮不在期間,不止崇慶殿內外,整個東宮的內宮本宮都交給你了,你務必要保證,任誰也休想翻出花兒來,好在秦良娣如今雖抱病在身,不能隨太子殿下與本宮去熱河,但只要悉心將養,總能好起來那一日,屆時便自有她主事,你只從旁協助她也就是了。只要她和你把門戶看好了,等太子殿下和本宮回來,自不會虧待了你們?!?/br> 胡向安忙恭聲一一應了:“殿下與娘娘信得過奴才,才把如此重任交于奴才,娘娘放心,奴才一定會協助秦良娣看好門戶,連外面的一只蒼蠅也休想飛進咱們東宮內宮的?!?/br> “如此甚好。”顧蘊就滿意的點了點頭,又吩咐了他一番,直至聽得外面傳來小太監的稟報聲:“殿下回來了。”才暫且打住,打發了胡向安,接了出去。 本以為宇文承川的臉色一定不會多好看,畢竟永嘉侯雖仍拿不回兩枚總兵大印了,銀子也十有八九要照賠,但經他這么一負荊請罪,將自己身上的傷疤這么一大白于人前,不止皇上心軟了,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也免不得動容,他日他若謀得了起復的機會,還有誰會阻攔反對他? 不想宇文承川雖不至于喜形于色,卻也半點不高興的樣子都沒有,倒讓顧蘊有些摸不清頭腦了,待屈膝與他見過禮,進了殿內后,便立時問道:“怎么我瞧你,半點不高興的樣子都沒有,在人前你不得不端著也就罷了,在我面前你難道還要端著?” 宇文承川就笑了起來,反問道:“我為什么要不高興,又為什么要端著?哦,我明白了,你是指的永嘉侯負荊請罪之事,我剛瞧得他那個樣子進金鑾殿時,的確不高興,我勞民傷財一場,難道就只是為了讓他暫時失掉兩枚總兵大印,除此以外,毫發無傷嗎?但也就只不高興了那么一小會兒而已,他能施苦rou計,我難道就不能見招拆招么?!?/br> 遂把自己在二皇子站出來為永嘉侯求情后,也站了出來為其求情的事大略說了一遍,末了冷哼道:“他想只補齊銀子,還一次不行就兩次,一年不行就兩年,行啊,拿丹書鐵劵來換啊,只要他們肯拿出丹書鐵劵來,別說慢慢兒的補齊銀子了,就算一兩不補,也是可以的,不然他們還以為自己想怎么樣,就能怎么樣了呢,這世上沒有這么便宜的事!” 顧蘊聽得兩眼放光,忙道:“那永嘉侯與二皇子是什么反應,皇上是什么反應,文武百官又怎么說?你可真行,眨眼間便想到了這么好的法子?!?/br> 宇文承川對她崇拜的目光與語氣大是受用,親昵的捏了她的鼻尖一下,才笑著繼續說道:“永嘉侯與老二自是氣得半死,文武百官里至少有四成的人都極贊成我這個意見,說‘永嘉侯府既有丹書鐵劵,別說只是從輕發落了,就算無罪開釋,也無可厚非’,請皇上圣裁。皇上沉默了好半晌,才問永嘉侯,可是真的愿意拿出丹書鐵劵來,換自己無罪開釋。永嘉侯當然不愿意,區區幾十萬兩就換丹書鐵劵,這樣的虧本生意就算是傻子也不可能做,便說自己愿意盡快補足銀子,懇請皇上從輕發落。” 然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又豈是永嘉侯與二皇子所能繼續一力掌控的? 就有官員站出來說,只是盡數補足銀子,只怕不足以讓百官萬民口服心服,讓邊關的兵士們口服心服,畢竟永嘉侯的確犯了大錯,永嘉侯及林家祖上有功當賞,如今有錯自然也當罰,念在永嘉侯已渾身是傷,不好再從rou體上懲罰他,那就讓他以銀子來替代,連同他貪墨的那些銀子,直接給一百萬兩罷,如此便可以讓所有人都口服心服了,請皇上定奪。 這個主意一出,立時引起了半數以上文武官員的共鳴,內閣幾位閣老都說可行,掌著戶部的白閣老更是極力贊成,說國庫才因圣駕去往熱河這件大事空了一半,正是急需銀子填補的時候,皇上若能恩準永嘉侯以銀替罪,當然就最好了。 說得皇上也漸漸覺得可行起來,永嘉侯府的家底他約莫還是知道的,就算這些年永嘉侯貪墨的銀子已用出去了好些,但總不至于悉數用盡,再加上永嘉侯府幾代的家底,要湊齊一百萬兩銀子,應當還是不難的,只是難免要傷到永嘉侯府的筋骨。 可若不讓他們傷筋動骨,又如何服眾,如何讓所有人都引以為戒,以后不敢再犯?如此也可以全了自己與永嘉侯府早年的情分了,只要爵位還在,后人再出幾個有真才實學的,永嘉侯府還是有望再中興起來的,便是出不了人才,他們總是皇子的母族,兩三代以內,還是不至于中落的。 皇上遂當場拍了板,永嘉侯既舍不得拿出自家的丹書鐵劵來抵罪,那就給個整數一百萬兩抵罪罷,只是這一百萬兩也不能盡數充入國庫,而是要拿出一半送至遼東與甘肅總兵府,先補齊永嘉侯這些年克扣的軍餉,若有結余,再平均發到每一個普通兵士手上,讓他們知道,朝廷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受委屈,才好讓他們繼續心甘情愿的保家衛國,報效朝廷。 宇文承川冷哼道:“原本我只是想讓他們將這些年吃進去的都吐出來,便罷了的,偏他們敬酒不吃要吃罰酒,我少不得只能成全他們了,整整一百萬兩,哼,我倒是看看,他們要怎么才能湊足這一百萬兩!便是把這個燃眉之急解了,那一萬私兵的吃穿用度他們又該往哪里湊!” 一萬張嘴日日要吃要喝,還都是壯漢,一日吃不飽都受不了,何況是長時間的,要活下去,他們勢必只能另謀出路,可一萬人放到哪里動靜都小不了,唯一也是最好的法子,便是趁早讓他們過了明路,有自己的供給和軍餉,而到了這個地步,除非老二上位,不然他們哪有過明路的機會?屆時他們便是不反,少不得也只能反了! 顧蘊很快也想到了這一茬,卻半點也不為終于有機會可以一舉將二皇子踩死,讓他再無翻身之日而高興,反而急道:“那這次圣駕去往熱河,一路上豈不是很危險?你豈不是也一樣危險?” 遼東離熱河可比離盛京近得多,永嘉侯那一萬人若千里迢迢的進京圖謀不軌,十有八九還未出遼東,已被人發現行藏,出師未捷身先死了,反之去熱河則一路上都人煙稀少,距離也要近得多,風險自然也要小得多。 若永嘉侯與二皇子被逼上絕路了,在熱河動手的可能性無疑最大,而皇上一旦駕崩,宇文承川是冊封了的太子,那他即位自是眾望所歸,二皇子與永嘉侯不可能辛苦一場,到頭來反為他做嫁衣,少不得要連他一并除去,才能讓二皇子上位,所以顧蘊才會有此一說。 宇文承川見她臉都白了,忙安撫她道:“這只是我們私下的猜測罷了,熱河行宮雖不比盛京和皇宮守衛重重,也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金吾衛騰驥衛也要隨時護駕,熱河當地也有衛所,即便變故突生,要趕來勤王,也是眨眼間的事,所以老二他們未必就真敢冒這個險,養那一萬人只需要為銀子發愁,一旦反了,就真是萬劫不復了,到底他們只有一萬人,而不是十萬人!” 他倒真希望二皇子能就此反了,最好連同四皇子一并拉下水,可賬他會算,他們兩個自然也會算,雖說收益巨大,可風險也一樣巨大,別說有必勝的把握了,連三成把握都沒有,他們怕是還沒有那個破釜沉舟的勇氣! 顧蘊聞言,仍是臉色發白,道:“萬一二皇子他們就真冒了這個險呢,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二皇子可從來不是什么兔子,我不管,你得隨時帶足了人手在身邊,一旦真生了變故,無論如何也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其他任何東西丟了都還能再找補回來,性命一旦丟了,可就再沒有重來的機會了,你答應我好不好?” “好,我答應你便是?!庇钗某写︵嵵氐膽?,又說道:“我的身手你難道還信不過不成,何況我身邊高手如云,就算果真生了變故,扭轉不了大局,要自保還是沒問題的,你放輕松些,我們都提前做了防備,依然被他們得手了,那我還談什么大業!” 好說歹說,總算說得顧蘊面色松快了不少,對即將到來的熱河之行的熱情和期待,卻是銳減了,但想著該來的總會來,倒也不至于就此亂了方寸,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就是二皇子上位,宇文承川和她死無葬身之地而已,可只要兩個人能死在一起,死也沒那么可怕不是嗎? 東宮總體來說還是喜大于憂的,二皇子此刻與林貴嬪對坐著,母子兩個別說笑了,卻是都哭都快哭不出來了,滿殿的氣氛也壓抑得人快要喘不上氣來。 “那個不得好死的賤種,爛了心肝兒的混帳東西,本宮不將他碎尸萬段,不將他五馬分尸,讓他死后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難消本宮心頭之恨!”不知道過了多久,林貴嬪咬牙切齒的詛咒聲再次響起,總算打破了滿殿的沉寂。 一百萬兩啊,整整一百萬兩啊,本來六十萬兩已經湊得她和老母親并其他兄嫂捉襟見肘,怨聲載道了,誰知道就因為東宮那個賤種一句話,他們就又要多湊四十萬兩銀子,那個賤種真當他們坐擁金山銀山不成,這是擺明了把他們往絕路上逼啊,她當初怎么就沒有狠心弄死了他,當初直接弄死了他,豈非就沒有今日的禍事了! 二皇子何嘗不恨宇文承川恨得滴血,眼見永嘉侯的名聲就可以挽回,他們的損失也能減輕到最小了,卻因宇文承川寥寥幾句話,便前功盡棄了,他何嘗不恨不能吃他的rou喝他的rou? 卻也知道眼下自己母子就算罵啞了嗓子,也于事無補,更奈何不了宇文承川分毫,便只是不耐煩的道:“母妃且先別急著罵那個賤種了,還是想想怎么湊齊了下剩的那四十萬兩銀子,先將舅舅救出來是正經,舅舅雖沒了兩枚總兵大印,在軍中的影響力猶在,在京中的人脈也還在,他出來后才能更好的總領大局輔佐我,少關一日,于我們都是在減少損失!” 銀子既還沒湊齊,永嘉侯便仍是戴罪之身,雖然皇上念舊情,沒將永嘉侯下大獄,而是將其軟禁到了西苑里,著金吾衛把守著,但二皇子總不能任永嘉侯一直被關押下去,總得先將人撈出來了,才好商議后面的事。 林貴嬪見兒子不耐煩了,到底忍住了沒有再罵,愁眉苦臉的道:“本宮能拿出來的,都已拿出來了,你外祖母和侯府的公中也是,再要湊銀子,就得賣田地賣商鋪了,可急忙之間,哪里賣得出好價錢來,而且賣田地賣商鋪不是你外祖母一個人說了就能算的,總得你其他舅舅們都答應,就這樣,短時間內要再湊四十萬兩,也不容易,除非動用你其他舅母和表嫂表弟妹們的嫁妝,就是說出去,實在不好聽?!?/br> ☆、第一百九九回 發愁 二皇子發狠道:“他們不答應就成了?舅舅才是一家之主,祖產和祭田本就沒有他們的份兒不說,便是侯府公中這些年的收益,若沒有舅舅在外拼殺,也不可能有那么多,他們的日子也不可能那么好過,說什么除了公中的份例和月錢,他們素日的花銷都來自于各自老婆的嫁妝,當我不知道呢,那都是他們的私產,只礙于沒分家不能有私產,所以只能掛到各自老婆的名下罷了,他們若果真這般不識趣,就休怪我不客氣,以后再不拿他們當長輩,他們也休想再沾我一絲一毫的光!” 永嘉侯太夫人這輩子只生了永嘉侯與林貴嬪兩個,但永嘉侯府的情況比之盛京的其他高門大戶卻有些不同,老永嘉侯早年鎮守遼東時,因大鄴自開國以來,便有三品以上在外任職武將的家眷必須留守盛京的規矩,一年里與永嘉侯太夫人也團聚不了幾日,可總兵府的內宅總得有人主持中饋,一應交際應酬總得有人出面,老永嘉侯身邊也總得有人照顧飲食起居。 后者也還罷了,隨便永嘉侯太夫人送去的哪個通房姨娘都能勝任,前者就不行了,讓一個丫頭出身的人主持總兵府內宅的中饋,出面與總兵府其他隨軍的夫人太太們交際應酬,這不是擺明了為難得罪那些夫人太太們嗎?她們回去后又豈有不對自家男人吹枕頭風的,久而久之,誰還能心無芥蒂的繼續效忠老永嘉侯? 所以老永嘉侯便在去信與永嘉侯太夫人打過招呼后,納了自己一個副將的下屬的女兒為妾,好歹也算是官家小姐,勉強也夠資格與總兵府隨軍的其他夫人太太們交際應酬了。 這種情況幾乎在每家手握一方軍權的總兵將軍府上都上演過,所以永嘉侯太夫人一開始并沒有太將此事放在心上,想要夫君出息了,夫榮妻貴,封妻蔭子,又豈能不付出一點代價? 倒霉就倒霉在,那個妾的父親后來在一次戰事當中,為救老永嘉侯的命,自己犧牲了,老永嘉侯感念后者的恩義,原本待那個妾只有三分情意的,立時變作了十分,回去后便抬了那位貴妾做二房,還正經為其上表請封了誥命,讓其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林二夫人’。 偏林二夫人的肚子也爭氣,進門不到三個月,便有了身孕,并一舉得男,待出了孝期后,不到兩月,又懷上了,生下來照樣是兒子,令其在總兵府的地位和在老永嘉侯心目中的地位都越發穩固了。 永嘉侯太夫人這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她的兒子生于盛京長于盛京,本就與父親沒有多少感情,反之,林二夫人的兒子卻一直承歡老永嘉侯膝下,此消彼長,而且林二夫人既是有誥命在身的正經二夫人,她的兒子自然也遠非一般的庶子可比,假以時日,萬一老永嘉侯起了廢嫡立庶的念頭,他們母子哪還有什么前程未來可言,她這些年在盛京的一應艱辛,豈非也都白費了? 越想永嘉侯太夫人心里便越如被火燒,越想便越再坐不住,只恨不能長出一雙翅膀來,立時飛到遼東去,將林二夫人與她的兩個兒子都打個爛羊頭,再狠狠與老永嘉侯鬧上一場,讓他知道她的委屈與憤怒。 但她終究還是忍住了,真把那個賤人母子打成了爛羊頭,別說老永嘉侯容不下她,輿論也不會同情她向著她,若不是當初林二夫人的父親舍命相救,死的便是老永嘉侯,她早成寡婦了,他們母子孤兒寡母的,也早不知道被族人欺凌到什么地步,所以林二夫人的父親不止是老永嘉侯一個人的恩人,更是他們母子和整個永嘉侯府的恩人,她怎么能恩將仇報,對恩人的女兒和外孫下毒手? 永嘉侯太夫人一連好幾夜都不曾合過眼,總算想到了一個萬全的法子。 翌日她便將自己身邊其時最漂亮的丫鬟,打發去了遼東給老永嘉侯送自己的親筆書信,信上說林二夫人生的兩個孩子都快到啟蒙的年紀了,可遼東那里偏僻荒涼,能有什么名師大儒,總不能耽誤了孩子們的前程,讓老永嘉侯把兩個孩子都送回盛京,與永嘉侯一并讀書習武,將來也能更好的子承父業,還說自己一定會待兩個孩子與永嘉侯一樣的,請老永嘉侯與林二夫人只管放心。 至于那個丫鬟,則在信上言明說是她送去為林二夫人分憂的,畢竟林二夫人既要主持總兵府內宅的中饋,又要服侍老永嘉侯的飲食起居,實在太忙太累,‘侯爺不心疼,我做jiejie的都忍不住心疼了’。 老永嘉侯不拘小節慣了,哪里能想到女人間的那些彎彎繞繞?何況永嘉侯太夫人在他面前,向來都是賢良淑德的典范,他常年不在盛京,她一樣將老母服侍得妥妥帖帖,將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老永嘉侯心里待她其實一直都是有幾分愧疚的。 所以接到信后,他與林二夫人打過招呼,便即日打發心腹護送了兩個兒子回盛京,而那個漂亮的丫鬟,也順理成章留下了。 之后林二夫人因不慎染上了風寒,小病釀成大病,更兼思念兒子,不到兩年便撒手人寰了,老永嘉侯一是懷念她,覺得其他人都不能代替她,二是也的確沒再遇到過合適的人選,在遼東時便再沒納過妾,只讓永嘉侯太夫人后來送去的那個丫鬟打理著內宅的瑣事,一應交際應酬都推了便是。 卻沒想到,等到幾年后他終于得了機會回京述職時,才發現妻子信上‘文武雙全,人人交口稱贊’的次子和小兒子,已經長成了盛京城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紈绔,一無是處,臭名昭著。 反倒是長子,亦即永嘉侯,才真正是文武雙全,人人交口稱贊,他的同僚舊友們見了他,也是滿口的夸獎長子,說虎父無犬子。 老永嘉侯至此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連林二夫人的死也一并明白過來了,可他再悲憤惱怒再痛心疾首,也于事無補了,他總不能真廢了文武雙全的長子,反而抬舉庶子罷,別說庶子已被永嘉侯太夫人養廢了根本不堪抬舉,他也的確從來沒想過要廢嫡立庶,何況其時長子羽翼已豐,長女也已與皇上定了情,只等帝后大婚后,便進宮做貴妃了,他就算再恨再怒,還是得以大局為重。 他只能滿腔悲憤的回了遼東,臨行前喝命親兵,把次子和小兒子綁了,一并帶回遼東親自教養去,就不信不能將二人身上的那些個壞毛病臭毛病給改了,如今是他還在,妻子與長子就敢這般捧殺他們了,等哪日他不在了,他們豈非立刻就要被吃得骨頭渣子也不剩了?他總得為他們留一條后路才是。 奈何兩個兒子卻寧死也不肯跟他回遼東,說什么也要留在盛京繼續享樂,哭聲嚎叫聲傳得八條街外都能聽見,永嘉侯太夫人偏又帶著族中幾位長輩及時趕到了,說自己舍不得讓兩個兒子去吃苦,母子三人當場上演了一出“抱頭痛哭”的大戲,倒像他這個父親才是真正的惡人一般。 把老永嘉侯氣得幾欲吐血,只得一個人怒氣沖沖的回了遼東,再沒往家里去過只言片語,更是一直到臨死前,也不肯與永嘉侯太夫人再說一句話,只逼著永嘉侯發了毒誓,將來分家時,一定要給兩個弟弟一人分三成家產,一定要一輩子庇護他們,否則,他將永世不得超生,永嘉侯府也將滿門死絕! 永嘉侯終究心里有愧,遂毫不猶豫就答應了老父親的要求,反正兩個弟弟俱已被養廢了,對自己母子乃至自己的子孫后代都形不成什么威脅了,白養他們一輩子,就一輩子罷,能用銀子解決的問題,從來都不能真正稱之為問題。 等到老永嘉侯發了喪,孝期也過了大半,永嘉侯太夫人想為兩個庶子隨便劃拉一門親事時,方知道老永嘉侯原來早為二人定好親事了,婚書信物俱全,根本不容她賴賬,只得在出了孝期后,忍氣將兩個兒媳一前一后迎了進門。 可那兩個兒媳既是老永嘉侯為兒子苦心定下的,自然不可能與永嘉侯太夫人一條心,久而久之,連帶兩個兒子也開始漸漸明白了永嘉侯太夫人的險惡用心,開始防著永嘉侯太夫人母子了。 這也是二皇子提起他們,語氣里并無多少敬意,心里根本不真正拿他們當舅舅的原因,不過兩個低賤的庶子罷了,他可是堂堂皇子,天之驕子,他們哪來的資格給他當舅舅? 林貴嬪自然也不可能真拿林二老爺林三老爺當弟弟,聞言也發狠道:“那你只怕得親自去一趟侯府才成,你外祖母臥病經年,你大舅母一介女流,大表哥又是晚輩,先前已讓他們出過一回血了,如今想再讓他們出血,只怕輕易彈壓不住他們,但你去就不一樣了,他們若是膽敢不識趣,你當場便可以發落他們,真以為你舅舅如今失了勢,他們便可以作威作福了,也不想想,沒有你舅舅,他們哪來的好日子過,沒道理他們就只跟著享福,卻絲毫也不付出!” 二皇子點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待會兒出宮后就直接去侯府,反正如今人人都知道這事兒了,我去侯府商議對策也是題中應有之意,不怕人非議。老三老四老五老六那里,我也得去坐坐,老四不是說誠心追隨我么,我倒要看看,他的心到底能有多誠!” 莊敏縣主遞了話給二皇子妃后,二皇子與幕僚們商議一番,到底還是與四皇子碰了面,初步達成了共識。 可宗皇后與三皇子信不過四皇子了,二皇子又豈能真信得過,任他說得舌燦蓮花,照樣還是信不過,也就是表面上一團和氣而已,不過如今總算有機會再考驗四皇子了,他倒要看看,他的“誠意”究竟值多少銀子! 林貴嬪蹙眉道:“老四兩口子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向嬪更是陰險至極,指不定早年我也吃過她的虧亦未可知,只如今我仍然不知道而已,她的兒子,能是什么好貨色,誰知道他是不是真如皇后母子所說,打著躲在我們背后,攛掇了我們沖鋒陷陣,他卻躲在背后等著撿現成的主意?” 頓了頓,又道:“他把這話直剌剌的告訴你,說自己是被東宮那個賤種陷害了,還把韓卓是東宮那個賤種的人告訴你,表面看來他是真一片誠心,可兵不厭詐,他的誠心能有幾分真,他是不是想借你的手對付韓卓,或是利用韓卓來陷害你,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畢竟韓卓只聽命于皇上是人盡皆知的,素日與東宮那個賤種也從無交情,而且怎么別人都沒發現韓卓是東宮的人,就他發現了?所以即便此番他拿出銀子來助你解燃眉之急了,你也不能真就信了他,還是得百般防著他才是。” 二皇子點頭應了:“母妃放心,我理會得的??伤氖f兩真不是小數目,也不知道最后我們能想的法子都想盡了,能不能湊齊?若實在湊不齊,少不得也只能動用蕭氏一部分嫁妝了,所幸她如今胎像穩固不少,倒也不怕再出什么差池?!?/br> 問題是,湊齊了這四十萬兩,舅舅那一萬精兵下一季度的糧餉,他又該往哪里湊去?下一季度的湊齊了,下下季度乃至更遠的,他又該怎么湊,那一萬精兵雖鋒利,是他最大的倚仗和底牌,卻也是一柄雙刃劍,能刺傷敵人,同樣也能刺傷他! 什么時候,能將他們過了明路,讓他們有自己份例的糧餉就好了,可這事兒得先商量舅舅,所以當務之急,還是得先將舅舅給解救出來……二皇子思忖著發愁著,辭了林貴嬪,心事重重的出了關雎宮,直奔永嘉侯府。 ☆、第二百回 內憂 二皇子抵達永嘉侯府時,整好趕上林二老爺林三老爺兩對夫婦在永嘉侯太夫人屋里,跪求永嘉侯太夫人答應他們分府出去單過的請求,永嘉侯夫人與世子夫婦站在一旁,都是滿臉鐵青,眼里幾欲噴出火來。 永嘉侯太夫人則躺在床上,猙獰著一張瘦削的皺紋滿布的臉,瞧著好不嚇人。 自老永嘉侯去世以后,永嘉侯太夫人想是因為終究心虛,更兼年紀大了,身體便一日比一日差起來,只能常年臥床靜養,一年下來,光藥材補品都得花上幾千兩銀子,偏近來有關她一雙兒女的噩耗就沒斷過,她也沒斷過被打擊,氣急攻心之下有了輕微中風的跡象,已不大說得出話來了,不然依她以往的脾氣,早已在破口大罵林二老爺林三老爺了。 林二老爺與林三老爺這些年早已習慣了嫡母在人后對他們的冷漠與憎惡,卻是根本不怕永嘉侯太夫人的黑臉,反正她如今就已連話都抖不利索的老太婆,兒子又遭了殃,也奈何不了他們了。 遂又重復起自己的請求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樹大分枝,人大分家,這些本就是亙古不變的規律,如今我們兄弟也是有孫子的人了,總不能依附母親與大哥,躲在母親與大哥的羽翼下一輩子。我們年紀大了,這輩子就這么混著過了也挺好,可我們的子孫卻都還年輕,若讓他們這般一直生于安樂,不知道上進,等母親大哥與我們都不在了,他們與大侄兒大侄孫也快出五服了,還有誰會管他們的死活?所以懇請母親同意我們分府出去單過,您放心,就算我們搬出去了,也一樣會孝敬于您,初一十五必會回來給您請安,四時八節的孝敬供奉都不會少,您什么時候想去我們那里小住一陣,換換心情了,我們也是夾道歡迎,說到底,也就是大家住得比如今遠些而已,其他并沒有任何差別,萬望母親成全!” 不待永嘉侯太夫人與永嘉侯母子婆媳說話,又繼續道:“至于家產,雖說當年父親有言在先,讓大哥務必要一人分三成家產與我們兄弟二人,大哥也在父親臨死前發了毒誓,但如今大哥有難,我們做弟弟的也不能袖手旁觀,我們也不要各自那三成家產了,只一人分十萬兩的財產與我們也就是了,多出的部分,就當是我們無償資助大哥的,畢竟這輩子彼此能做兄弟,還不知是幾世修來的,讓我們眼睜睜看著大哥遭難,卻什么忙都不幫,我們成什么人了?” 永嘉侯夫人聽至這里,哪里還忍得住,不待二人話音落下,已冷笑著尖聲道:“你們竟還有臉說什么‘大哥有難,你們不能袖手旁觀’,那你們現在在做什么,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比袖手旁觀更可惡一百倍!我告訴你們,今日母親和我是絕不會答應分家的,你們趁早死了這條心,否則,不必等宮里娘娘怪罪下來,只母親遞一紙‘不孝’的訴訟到順天府,就足以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了!” 永嘉侯世子也冷聲道:“看來二叔與三叔已經忘了,你們走到哪里都被人尊稱一聲‘爺’是靠的誰,你們的兒女能娶得好也嫁得好,又是靠的誰,那我來告訴你們,都是靠的我父親,靠的宮里的娘娘!你們享盡了我父親和娘娘為你們帶來的富貴榮耀,如今我父親有難了,卻只想著落井下石,獨善其身,我告訴你們,這世上沒有這么便宜的事!” 林二老爺與林三老爺被他母子二人說得眼神微閃,但想著生母死得不明不白,再想著他們這些年的隱忍與憋屈,眼神復又變得堅定起來:“我們哪有落井下石,獨善其身,早前湊那六十萬兩銀子時,母親與大嫂動用公中的銀子,變賣公中的部分產業我們說什么了嗎?侯府傳承至今,三成家產何止才十萬兩,二十萬兩甚至三十萬兩都不止,我們只一人要十萬兩,已經夠仁至義盡了,誰知道就這樣,大嫂與大侄兒還不滿足,莫不是竟打算讓我們凈身出戶不成?當年父親臨死前說的話,還有大哥發的毒誓,可不止我們自家人聽見了,族里好些叔伯也是知道的,大嫂與大侄兒別把我們逼急了,兔子是出了名的溫馴不假,可兔子急了,也照樣咬人!” 一席話,說得永嘉侯夫人與世子一時都無言以對起來。 當年老永嘉侯臨死前的話他們母子也是聽見了的,平心而論,林二老爺與林三老爺只是一人要十萬兩財產,的確不過分,永嘉侯府就算再落魄再窘迫,三成家產也不可能只區區十萬兩,何況永嘉侯府從來與落魄窘迫不沾邊。 可那是以前,從永嘉侯養了那一萬私兵開始,永嘉侯府便開始一年一年的入不敷出起來,先前為了湊那六十萬兩,又將早年的積蓄掏空了大半,再要湊余下的四十萬兩,已經得賣田地賣商鋪,還得將永嘉侯太夫人與永嘉侯夫人僅剩的體己掏空了,就這樣,也必然湊不夠,誰曾想在這個緊要關頭,林二老爺與林三老爺還要提出分家,還要一人分去十萬兩銀子,這不是落井下石是什么,他們根本就是將他們大房往絕路上逼! 這般一想,永嘉侯夫人復又怒火滔天起來,厲聲道:“兔子急了是咬人不假,可兔子始終只是兔子,任何猛獸想要結果了它都輕而易舉,沒有獅子的庇護,它能風風光光的活到今日嗎?想過河拆橋,忘恩負義,也不怕天打雷劈,更何況母親還在,父母在不分家,信不信母親和我讓你們到頭來一文錢都得不到不說,還要身敗名裂!” “大嫂這是在威脅我們嗎?”換來林二老爺林三老爺的冷笑:“母親與大嫂要打官司,我們隨時奉陪,哪怕官司打到御前,我們也沒什么可怕的,反正我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就是不知道到時候宮里貴嬪娘娘與二皇子的臉該往哪里擱了,反正娘娘與二皇子從未真正拿我們當過自己人,我們也從未沾過他們的光,根本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負擔!” “你們從未沾過娘娘和二皇子的光?你們說這話不覺得虧心,不怕天打雷劈嗎,要是沒有娘娘和二皇子,要是沒有侯爺,你們算什么東西,能活得似如今這般體面榮光嗎?忘恩負義的白眼兒狼!” “我們忘恩負義,大嫂怎么不先問問母親與大哥,早年曾對我們做過什么,再捫心自問一下,這些年你們母子又是如何打壓我們兩房人的,要先有恩義,才能忘恩負義,既從來沒有過恩義,又何來忘恩負義之說?” 雙方一時間吵了個不可開交。 以致二皇子在門口站了好半晌,都無人發覺,自然二皇子也將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聽了去。 當場便氣得臉色發青起來,怒喝道:“都給本殿下閉嘴!眼下不過就是大舅舅一時遭了算計,父皇還只是罰銀,并不褫奪大舅舅的爵位,讓侯府仍保留著體面榮耀呢,自家人倒先鬧騰起來了,你們可知這樣的大族人家,若敵人從外頭殺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時定是殺不死的,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真正的一敗涂地,你們這是惟恐這個家倒不了垮不了,你們不能淪為喪家之犬,所以等不及要先自殺自滅是不是?” 吵得忘我的眾人這才看見是二皇子來了,忙都行禮不迭,永嘉侯夫人自問有了靠山,更是紅了眼圈,哽聲道:“殿下來得正好,您若是再不來,母親和我們母子就要被欺負死了,殿下不看我們母子,只看母親,也千萬要與娘娘一道,盡快將侯爺解救出來才是,不然假以時日,母親與我們母子只怕越發要被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br> 二皇子不待永嘉侯夫人把話說完,已出言打斷了她:“大舅母此言差矣,不過就是一家人一時言語不和小小的口角了一回罷了,何來的欺負不欺負之說,牙齒與嘴唇再要好,也還有磕著咬著的時候呢,二舅舅與三舅舅嘴上說得不客氣,心里卻從未真那樣想過,對不對?看在我的面子上,大家都把方才的事揭過不提,當從來沒有過這一回事好不好?我向大家保證,大舅舅不日一定會平安無事的回來,永嘉侯府將來也一定會比現在更榮耀更體面!” 比現在皇子的母家更榮耀更體面,自然就是天子的母家了,二皇子雖打心眼兒里不待見林二老爺林三老爺,但眼下大局為重,為了大局,他不介意暫時待他們客氣些,以為林二老爺林三老爺一定會受寵若驚的賣他這個面子。 卻不想,二人想也不想便說道:“二皇子殿下可能誤會了,我們與大嫂大侄兒并不是言語不和在口角,而是在商量分家的事,殿下雖于私來說算不得外人,到底與我們上下尊卑有別,所以我們林家的家務事,就不勞殿下費心了,還請殿下先行離開,以免我們招呼不周,怠慢了殿下。” 林二老爺與林三老爺說自己兩房這些年從未沾過林貴嬪和二皇子的光,雖有些言過其實,但他們沾的光卻是以更大的隱忍與屈辱換來的,這樣的光不沾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