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海壽出去不一會兒捧了一個盒子進來,打開,里頭是蠟封的藥丸,整整四排,如今只剩下兩顆,可見皇上這舊疾發了并非一兩次。 懷清取了一顆捏開,放到鼻端聞了聞,心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這定是她爺爺蘇太醫親手炮制的藥,爺爺臨死給她的醫案里,有一篇詳盡記載了此癥,當時未記錄患者是誰,懷清還猜或許是哪位大臣,如今才知竟是皇上。 海壽低聲道:“以往萬歲爺犯了舊疾,吃一丸歇養一兩日就會好的,不知這此怎如此重?!?/br> 懷清道:“以前發病較為單純,懷清猜測是因皇上伏案批閱奏折的時候過長所致。” 海壽愣了愣:“伏案過長也會致病嗎?” 懷清點點頭:“人的氣血骨骼是根本,氣血所通滋養骨骼,才能百病不生,若氣血不通自然會造成諸多病癥,而這藥本甚為對癥,卻此次皇上并非單純的頸肩痛?!?/br> 皇上:“那你說說此次的病是何因?” 懷 清:“皇上勞累過甚,素體虧虛,而腎主骨,肝主筋,肝腎虧虛則筋骨萎軟,頸部關節松弛,活動度加大,加之皇上伏案過久,內有不足之體,外有伏案之因,故此 病情加重,近日又受寒涼,風寒外襲膀胱經,寒性收引,導致頸項僵痛,氣血不能上達于腦,故此因缺血而知眩暈之癥,且越發勢重,故此藥不可解?!?/br> 海壽心里暗暗服氣,怪不得外頭都說這丫頭是神醫呢,俗話說,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這丫頭一搭脈就把萬歲的病說了個八九不離十,而且,人家也不跟那些太醫似的故弄玄虛,瞧人家這解釋的有理有據,有因有果,這才不虧神醫之名呢。 皇上也點點頭:“說的甚為有理,如何治?” 懷清道:“皇上此癥發的急,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若皇上允許臣女冒犯龍體,可先用刮痧,大約一盞茶后,皇上便可自如活動,之后再用細細調養,不日可痊愈。” 即便皇上都有些意外:“丫頭,朕跟前不必說大話,有一說一就是?!?/br> 懷清卻道:“臣女從不打謊?!?/br> 皇上可不是頭一次發現,這丫頭的擰性子,雖說面兒上瞧著不卑不亢,可說出的話,卻一句比一句硬,即便在自己跟前,也沒有過絲毫懼怕,只要她覺得有理,絕對會說出來,而且,斬釘截鐵。 皇上忽然有些明白,為什么老四這么喜歡這丫頭了,本質上說,兩人根本就是一路人,都屬于不撞南墻不回頭的類型。 皇上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頭,實在太難過,便道:“就依你的法子治吧。” 懷清點頭,叫海壽取姜油來,不知是來看病也未帶藥箱,好在不遠就是御藥房,海壽又是大內總管,拿什么都異常方便。 取了姜油,牛角刮痧板,懷清請皇上俯臥,中衣脫了,露出整個后背來,懷清手里的牛角板沾了些姜油,低聲道:“萬歲忍著些,會有些疼?!?/br> 皇上嗯了一聲算答應了,懷清沿著頸部往下,直達兩側膀胱經……大約半盞茶的功夫,海壽倒吸了一口涼氣,忙道:“怎都成了紫黑色。” 懷清道:“風寒襲擾膀胱經,這是用刮痧表出寒邪,自然會成紫黑色。” 懷清把刮痧板放下,抬手抹了把汗,叫海壽把皇上扶起來,海壽愕然:“這就成了?”心說這也太簡單了。 卻不敢怠慢,忙把皇上扶了起來:“萬歲爺感覺如何?” 皇上動了動脖頸道:“輕松了許多,頭也不暈了。”說著看向懷清:“你倒真沒說大話,醫術的確了得?!?/br> 懷清卻搖頭道:“皇上此時感覺輕松是因表邪剛去,內里的病因卻并未除去,內外兼治,皇上此病方可痊愈?!?/br> 皇上挑挑眉道:“既如此,開方來瞧吧。” 海壽剛要叫小太監預備文房四寶,不想皇上一指那邊自己的龍書案:“就去哪兒邊兒寫?!?/br> 海壽愣了愣,不敢有違,雖說皇上發了話,也不敢真讓懷清用皇上的御筆,另取了湖筆過來遞給懷清,懷清自然不敢坐,又不是活膩了,且不敢站在龍案正后頭,就在邊兒上,略側著身子,寫了方子。寫完了交給海壽,海壽躬身遞給皇上御覽。 早知這丫頭的字好,可這么瞧著她寫出來又不一樣,忽的問道:“你的字是何人所教?” 懷清一愣,心說這可不能說實話,而且,即便自己說了實話,估計皇上也不知道七公是誰,便道:“是臣女的祖父。” 祖父?皇上先想到的是赫連達,后才明白她說的是張家的人,點點頭道:“倒是家學淵博?!庇挚戳艘槐閱枺骸按朔胶谓??” 懷 清心說,碰上這么個較真兒的病人,還真是考驗大夫的耐心跟素養,只得開口道:“方中所用葛根、威靈仙、為解頸部肌rou僵硬的要藥,羌活、伸筋草、麻黃主散風 寒,黃芪補正氣,更防外邪去而復返,歸尾、丹參、沒藥為靈效活絡丹,至于防風、姜黃乃是為了引藥入頸背,此藥一日兩服,兩日內應可見效。” 皇上道:“你是說兩日后朕的病便可痊愈?” 懷清搖搖頭:“皇上此疾并非一兩日可以痊愈的,若得痊愈,恐還要換個方子吃上四五劑方可。” 皇上點頭,懷清這才告退,剛退到門邊兒,忽聽皇上道:“且慢……”懷清停住腳,見皇上不說話,頓時明白過來,低聲道:“萬歲病體關乎江山社稷,臣女自不敢對外人言,父母兄弟也一樣?!?/br> 皇上方揮揮手:“去吧?!?/br> 出了御書房,懷清方松了口氣,海壽笑道:“翾姑娘好本事,若萬歲爺病體痊愈,可是大功一件。” 懷 清苦笑一聲,心說什么大功,俗話說伴君如伴虎,給皇上治病的活兒,真不是人干的,如果能選擇,她寧可不要這樣的大功,而且,自己之所以能如此快速斷定皇上 的病,進而對癥治療,也多虧了蘇爺爺的醫案,爺爺的醫案上對于皇上的舊疾記的甚為詳盡,且這個方子也是醫案上所記載的,自己不過是參考皇上此次發病的原因 稍作增減罷了。 爺爺雖說自己不甘,這十幾年來,卻沒有一刻忘記皇上的舊疾,這份忠心天日可表,而這樣的爺爺卻落個滿門抄家的下場,想起來真讓人心寒。 海壽送著懷清出了宮門,不禁笑道:“看來咱家不用送姑娘回去了。” 懷清一愣,心說,海壽不送自己回去,難道讓她自己走著回去不成。 卻聽海壽笑了一聲,手里的拂塵一揮:“咱家先回了。”轉身走了,懷清剛想叫住他,一抬眼看見慕容是站在不遠處,不禁笑了,快走幾步過去站在他跟前:“你怎么在這兒?” 慕容是伸手撥了撥她額角的發絲,不禁皺了皺眉:“怎出了這些汗?”說著拿出帕子來給她輕輕擦拭。 懷清的眼睛一錯不錯的盯著他,在宮里一番折騰,這會兒已是黃昏,日光西斜,晚霞漫天,余暉斜斜打在他臉上,他整個人浸在光暈里,即便棱角分明格外的嚴肅的一張臉,此時看起來也異常柔和,而且,他算頗有姿色吧。 懷清發現,自己根本沒仔細看過他,每次都離得略遠,所以,印象中總會記住他挺拔的身姿,而此時,兩人近在咫尺,她終于看清了,這男人真算相當俊美。 慕容是跟她對視良久,低聲道:“這么瞧著我做什么?莫非不認識了?” 懷清笑了起來點點頭:“是有些不認識了,沒想到四爺生的如此俊?!?/br> “咳 咳……”可喜忍不住咳嗽起來,心說,這位真好意思說啊,而且,這差別也太大了吧,以前見著爺,那是能躲多遠躲多遠,別說這樣的甜言蜜語了,就是想讓她多看 爺一眼都難,如今倒好,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可喜不用看,都能想到爺心里肯定樂開花了,不過盼到這一天真是好不容易啊。 饒是慕容是一貫嚴肅,此時也有些撐不住,只覺臉上微微有些發熱,可心里卻仿佛注入一股春風,春風過處,四肢百骸都暖意融融,伸手把她的發絲捋順:“跟我去個地方可好?” 懷清自是樂意,不過赫連府…… 仿佛知道她想什么,慕容是道:“已經跟赫連大人打過招呼了,晚些回去無妨?!闭f著扶她上車。 懷清也不問去哪兒,反正有慕容是去哪兒都成,懷清覺得,自己現在簡直就是陷入戀愛里的天真少女,全身心的信任自己的男人,這種信任讓她倍感輕松,就像若瑤說過的,把事情交給男人有什么不好,讓他去表現,這才是女人該過得生活,自己之前太累了。 而慕容曦跟赫連清,她連問都不想問,赫連清跟自己根本就沒關系,是她一味要跟自己為難,至于慕容曦,現在的懷清覺得,像是上一輩子的事兒,而這一輩子她想跟旁邊的男人過日子,應該會幸福吧。 “爺,到了?!?/br> 可喜一句話,懷清來了精神,剛想撩開車簾往外看,慕容是已經拉著她的手道:“倒成了急性子,下來再瞧豈不好?!闭f著把她拖了下去。 懷清左右看了看不禁笑了起來:“我記得這兒,這是我們上回喝酒的地方。”說著側頭看向他,:“你不會又想跟我喝酒吧!還是說,你有什么陰謀?” 慕容是目光一閃:“敢不敢喝?” 懷清笑了:“有什么不敢的。” 兩人走到河邊的草地上,懷清剛要坐,卻給慕容是拖?。骸奥?,地上涼?!泵摿俗约旱亩放皲佋诘厣希瑧亚遄拢唤麌@了口氣道:“這里真好,跟府里造的景兒完全不一樣,對了,酒呢?” 慕容是從旁邊拿過一小壇酒,拍開封泥,懷清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頗懷念的道:“嗯,就是這個味兒。” 慕容是忍不住笑了一聲:“什么時候成小酒鬼了?!?/br> 懷清側頭看著他:“這要問你,跟你來這里之前,我可是極少喝酒的?!?/br> 慕容是把就壇子遞給她:“這么說是我的錯了。” 懷清點點頭:“有自知自明就好,所以,一會兒我喝醉了可不許嫌棄?!闭f著,一仰脖灌了一口,轉手遞給慕容是,慕容是也怕她喝醉了不舒服,畢竟今兒跟上回不一樣,上次知道她心里憋著委屈,喝醉了發泄一下,也省的把委屈憋在心里,今天不同,今天沒有委屈,今天該高興。 而且,能這樣跟她在一起,是慕容是之前根本想都沒想過的,所以,他不會喝醉,這么看著她,也舍不得喝醉。 只不過懷清真有些累了,因為赫連府的榴花宴,上官氏一早就把她叫起來打扮,折騰了大半天,后來又進宮給皇上刮痧,此時身心完全放松下來,又喝了點兒小酒,自然就撐不住了,腦袋一歪,靠在慕容是肩頭,眼皮越來越重。 慕容是一開始并未在意,還只當她是脖子累呢,他記得,這丫頭最不喜歡戴首飾,每次都會嚷嚷脖子累,而今天打扮的卻頗為隆重。 過了一會兒,慕容是發現旁邊的人呼吸勻稱,不禁側頭,才發現小丫頭睡著了,月色下,睫毛落下兩排濃密的陰影,蓋住靈動眼眸,此時的她,看上去安靜美麗,就像空中那一彎皓月。慕容忍不住湊過去親在她臉上,然后唇…… 可喜這會兒早背過身子去了,心里砰砰的跳,暗道,誰說他們家爺是正人君子來著,那是沒遇上喜歡的人,遇上還不一樣偷香竊玉。 懷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睡在自己床上,而且,已是早上了,懷清一咕嚕坐了起來,帳子打起,上官氏坐在床邊兒上,懷清道:“我昨天怎么回來了?” 上官氏道:“還說呢,不是四皇子還有哪個?頭疼不疼?” 懷清搖搖頭:“沒喝多少酒,喝了一點就睡著了。” 上官氏道:“雖說四皇子不會如何,到底男女有別,你呀也該注意些。” 懷清知道她娘是為她好,這么著已屬于非常開通的類型,像自己昨天的行為,說傷風敗俗也不為過,只不過,懷清不在乎這些,她喜歡像昨天那樣的氛圍,像跟男朋友約會,而過去那個一直被她認為無趣的男人,其實是個制造浪漫氣氛的高手。 懷清心中的浪漫就像昨天那樣,簡單安靜,只要有身邊的男人,可以什么都不用理會。 上官氏想起昨天晚上四皇子抱著女兒進來的情景,那么理所當然,倒讓自己都不好說什么了,舉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四皇子對女兒的好,他看著翾兒的目光是一種愛到骨子里的目光。 上官氏摸了摸女兒的頭發:“四皇子如此對你,娘也能放心了,只不過,若嫁進皇家尤其是四皇子,今后的日子恐不能太自在,皇子府還好,宮里……”說著頓了頓:“這個是娘最擔心的?!?/br> 懷清撲在她懷里道:“娘放心,我知道自己選擇的是什么,也會負責而認真的走下去,我信自己,更信他,我們會好好的?!?/br> 上官氏卻忽然想起什么道:“你們倆這事兒啊,你爹說瞧皇上的意思倒八九不離十了,可就是老公爺哪兒,估計不想你這么早嫁人,老人家上了年紀,尤其固執,昨兒四皇子送你進來的事兒,老公爺是不知道,若知道不定能把四皇子趕出去?!?/br> 說的懷清不禁笑了起來:“娘放心,祖父哪兒我會讓他老人家答應的,?!?/br> 上官氏道:“老公爺戎馬半生,這些年悶在府里也的確有些寂寞,以前沒你的時候,見天不說一句話的時候也有,有你可好多了,想來也怕你嫁進皇家要受委屈,心里頭舍不得呢?!?/br> 懷清道:“我知道?!?/br> 母女倆說了會兒話,上官氏拍了她一下:“日頭都老高了,快著起來吧,忠叔一早就來了一趟,是娘說你昨兒從宮里回來的晚,忠叔才回去,想必老公爺這會兒早的不耐煩了呢” 懷清笑了起來,老小孩,老小孩,一點都沒錯,以前在葉府覺得老太君就有些孩子氣,可跟老公爺比起來,老太君還算好的。 懷清一進院子,就見祖父坐在樹蔭下,正自己跟自己下棋呢,忠叔低聲道:“早起三小姐沒過來,老公爺只吃了一碗粥就放下了,沉著臉到這會兒一句話都沒說?!?/br> 懷清道:“知道了,謝謝忠叔?!?/br> 懷清走了過去,坐在對面,看了會兒道:“爺爺您這可是悔棋呢,你不說不能悔棋嗎?” 老公爺抬頭瞪了她一眼:“你這丫頭哪次沒悔棋,我這是跟你學的。” 懷清嘟囔了一句:“哪有跟小輩兒學的?!?/br> 老公爺放下棋子道:“不下了,沒意思。”那樣兒活脫脫一個耍賴的小孩子,懷清眨了眨眼:“今兒天氣好,要不翾兒陪著您老出去逛逛?” 老公爺眼睛一亮:“去哪兒?” 懷清道:“去郊外騎馬射箭怎么樣?” 老公爺蹭的站起來:“那還等什么?” 懷清失笑,叫甘草把東西拿過來,懷清道:“您老若是騎馬也成,但要把這個戴上。” 老公爺瞟了一眼:“這是什么?” 懷清:“腰封,您老的腰傷可還全好呢,有這個能護著些?!闭f著給他裹在腰上。 老 公爺拍了拍道:“倒讓老夫想起當年的事了,當年北征的時候,那些胡人身穿鎧甲,用牛皮帶子連在一起,三人一組,勇不可當,稱拐子馬,后來是老將軍脫了鎧 甲,棄馬持短刀,帶著數十人跟他們短兵相接,專砍馬腿,這才大破胡兵,當時,老將軍腰上裹著塊獸皮,跟你這個倒有些像?!?/br> 懷清道:“老將軍當真厲害。” 老公爺不樂意了:“那老頭是有點兒本事,可比起你爺爺還差的遠呢?!?/br> 懷清差點沒笑出來了,不過還是一豎拇指:“嗯,我爺爺最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