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想想看,慈禧墓里那么多寶貝,光是抽水,就能拿到手軟,果然是一注大富貴。 王紹義又道:“慈禧墓的事,兄弟我也知道影響不小,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們三位,我只能挑一位來出貨。” 在座的都是人精,仔細一琢磨這句話,無不臉色大變。剛才王紹義已經把盜掘慈禧墓的大計坦然說出,連姜石匠的事都交代清楚了,現在居然只挑一個人合作。那么剩下兩個人呢?知道這么多秘密,難道王紹義還會把他們放回去? 現在他們終于明白,王紹義那句“慈禧墓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透著何等的殺氣。留一個,殺兩個。這已經不是求財,而是求生了。贏了,大把富貴等在眼前;輸了,性命就交待在這平安城里。王紹義手里,不在乎多這么幾條人命。 陰司間,果然是陰司間。生人進了陰間,又怎么能活著回來? 高全嘴角開始哆嗦起來,卞福仁面無表情,可額頭上的細汗卻在一層一層地出。海蘭珠站在許一城背后,不知道他的表情是如何。她突然起了好奇之心,這個平時總是嘴角帶著一絲從容笑意的家伙,在這種情況下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可惜這陰司間里的氣氛太沉重了,誰也不敢動。王紹義身后站著掌柜的,手里不知何時已經舉起一把槍,在這狹窄空間里,任何人想暴起傷人都是不可能的。稍微一個突兀的動作,都可能會導致開槍。 王紹義沒有催促,他抱臂后靠,留給這三個人充分的時間去消化。沒過多久,高全啞著嗓子道:“就依王團副的意思。”卞福仁和許一城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表示對這個安排沒有異議。 富貴險中求,輸了掉腦袋,贏了卻可以拿到無限富貴。唯一橫在自己前面的障礙,就是桌子上的另外兩個人。高、卞二人有膽子來平安城,自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看彼此的眼神,都帶了幾絲銳利。從這一刻起,他們就是生死仇家了,地地道道的你死我活。陰司間的氣氛轉向殺伐狠戾。 海蘭珠打了個寒戰,悄悄朝前靠了半步,手輕輕去碰許一城的衣角——許一城紋絲不動,她的指尖接觸到許一城的肩膀。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似乎摸到一塊古碑,紋絲不動,堅實無比。她這才知道,許一城的肌rou也已經緊繃。 卞福仁道:“那您打算怎么挑選?”王紹義一推明器:“規矩很簡單,這一堆東西里頭,有真的有假的。你們一人輪流拿一件,拿完為止。誰手里的真貨多,就算勝出。” 吃現席,比的是財大氣粗;代人出貨,講究的就是眼力和口才,王紹義出這么一道難題,就是為了檢驗一下這幾個人的眼色。陰司間光線暗淡,只靠掌柜舉著的一盞燈籠,鑒別起來頗有難度——但話又說回來,若一點難度沒有,怎能考較出手段來? 海蘭珠心中一喜。淑慎皇貴妃的墓里丟了什么東西,富老公開列過一張詳細單子,許一城都看過。這一場考校,對許一城來說可謂是毫無難度。可她再仔細一琢磨,發現不對。王紹義宣布規矩的時候,只說有真有假,可沒說真的是不是全來自淑慎皇貴妃墓。他這是故意玩了個小花樣,讓人捉摸不透,如果自以為有了名單就高枕無憂,搞不好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海蘭珠想到這里,不由得輕輕“啊”了一聲,在陰司間里格外醒目。其他人瞪紅了眼睛朝這邊看,嚇得她心中一顫。王紹義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這位小姐,這賭局事關重大,你可不要再發出聲音來了,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這時許一城忽然開口道:“王團副,給這些東西掌眼,可以用工具嗎?”王紹義一怔,隨即道:“隨便你們用什么,只是不許離開這陰司間。”許一城便說那好,從腰間解下來一條寬大的黑帶,正是五脈珍藏的那一套海底針,原來他一直隨身帶著。 這海底針是乾隆年間一位名匠為五脈所鑄,氣質不凡。它一亮出來,在場的人包括王紹義和掌柜的都發出一聲驚嘆。不過高全和卞福仁也不甘示弱,也從懷里各自掏出一套趁手的工具,扔到木桌上,示威似地發出砰的一聲——大家都是有備而來,誰也不是傻子。 王紹義哈哈大笑,說這回有意思,嗯,有意思。他摸出一枚骰子,讓三個人擲點。許一城投出一個三點,高全是四點,卞福仁是六點,點大者先挑。 桌子上這一堆東西,差不多有二十多件,有鳳冠、經被、玉佛、玉觀音、各種金銀法器以及數粒大寶石。先挑哪件,后挑哪件,其實大有講究。 卞福仁第一個,他毫不猶豫地伸手過去,先端走了最醒目的鳳冠。這件鳳冠上面是七只金絲勾成的鳳凰,有展翅翱翔者,有高棲枝頭者,有引頸高歌者,造型不同,卻又彼此相連形成一個整體,極為精致。下面還綴著米粒大小的珍珠幾十顆,點翠琺瑯,極為搶眼。即使在陰司間這么逼仄昏暗的地方,都光彩耀人。 這就是俗話說的開門貨,鳳冠一半價值都在做工上,所以真假一目了然。卞福仁先取這個,算是為自己先奠定了一分。 次一個輪到高全。高全不像卞福仁,十分慎重,沒有輕易出手。他盯著這堆東西看了一陣,拿起一枚放大鏡來,湊近了端詳。其他兩個人不做聲,冷眼旁觀,任他隨意看。 這個規矩的妙處就在于,不怕你看得仔細,因為每次你只能拿一樣,你看出真品,未必能拿得走。反而是你看得太仔細了,旁邊會從你的表情里讀出端倪,等于是給別人做嫁衣了,但你也可以故意裝腔作勢,誤導別人。總之是爾虞我詐,虛虛實實。 高全看了有十來分鐘,一直到王紹義不耐煩開口催促,他才從中挑了一片經被。經被又叫陀羅尼經被,織有金梵字經文,都是諸佛菩薩真言密咒或功德名號,蓋在亡者尸體之上,可罪滅福生,往去西天極樂世界。這東西不是誰都能用的,非得皇上御賜才行。淑慎皇貴妃品級不夠,只因得了慈禧寵愛,才得幸用一片覆面。 高全挑選這個,也是有原因的。經被這東西,少有人偽造,因為經被是藏羚羊羊絨混著金線織就,質地一摸就知道,不易造假。這堆東西里面,只有鳳冠和經被屬于大開門,斷無打眼之虞,一前一后被挑走以后,第三個人心中一定起急,一急會亂了方寸——剛才高全那么長時間的觀察,其實是故意的,有意給許一城制造心理壓力。 這兩次挑選,看似無甚奇處,其實頗有深意。高、卞二人看來已暗暗達成默契,先將許一城驅逐出局,再作競爭。就連海蘭珠都感受到,這兩位行家先后出手,陰司間的氣氛變得凝重無比。一時間就連那些鬼怪塑像,都似乎被煞氣沖撞而斂去幾分猙獰。 王紹義道:“許先生,到你了。”許一城肩頭一動,從海底針中抽出一柄小巧的鐵錘。錘頭只有兩寸見寬,相當精致。其他人只道他要取金銀器,用敲錘之法來看質地。不料許一城拿起這小鐵錘,沒有半分猶豫,朝著桌子上的一枚單散的東珠就砸過去。 錘聲落下,東珠應聲而碎,化為一堆粉末和數十片晶瑩的殘渣。現場一片寂靜,大家都傻了。 東珠是東北黑龍江一帶所產珍珠,因為個大圓潤,為皇室所青睞。真正的東珠,如果用暴力弄碎,會化為粉末。有人用魚骨膠和南珠混裹成假東珠,這種假珠被粉碎后,魚骨膠只會散碎成片狀,不能成粉。 這種鑒別方法,在古董行當里叫作死鑒。意思是,鑒定結果出來了,東西也沒了,只有在極端情況下才會如此做法。 可是,誰也沒想到,許一城會做出這個選擇。 這枚東珠是假的,沒錯。 問題現在是生死之局,規則要求比的是誰拿到的真貨多。許一城沒有去為自己爭取到一件真品,反而揮舞錘子,去砸毀了一枚假貨,讓桌子上可以分的物件少了一件,豈不是便宜了別人?他到底腦子里在想什么?他還想不想贏了? 或者說,他還想不想活了? 許一城這出人意表的舉動,別說海蘭珠和高、卞二人,就連王紹義都面露驚訝之色,右手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下巴,打量著這個奇怪的家伙,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許一城臉色不變,穩穩坐在椅子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不打算做什么解釋。高、卞二人雖然不解,但那是許一城自己犯傻,他們可沒義務去提醒他。 緊接著第二輪,卞福仁亮出一套分玉三寶,分為棒、片、鏡——這是鑒玉的利器。卞福仁招呼掌柜的把燈籠端過來,拈起三寶中的鏡,這東西叫鏡,其實是片磨得極薄的透明玻璃,周圍鑲嵌著一圈銅套。就著光亮,透過這鏡去看玉器,可以濾出玉中真正的色澤。比如祖母綠,真品過鏡一照,看到的是紅色,反之則呈綠色。這鏡子一照,真偽立現,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寶貝。 卞福仁憑著這件寶貝,很快選中了一尊翡翠滴水觀音像,擱到自己面前,面露得意。 高全從鼻子里嗤了一聲,對卞福仁那得瑟勁很不屑。他伸開五指,故意從許一城面前抓起一把混金六指長獨股金剛杵,放到自己面前。 這件東西挑得十分有水平,因為金剛杵這種東西,乃是密宗之寶,樣式、度量以及用法都有嚴格規定。加持神用,金剛杵為三股;修金剛部法,杵為五股;修大威德明王法,用九股。只有行道念誦,修蓮華部法,才用獨股杵。淑慎皇貴妃篤信佛法,但她是女子帶發修行,又相信自己是大芬佗利華,白蓮花轉世,放進棺材里的自然該是獨股金剛杵。高全這個選擇,不光是精通佛門儀軌,同時也對清宮掌故做足了功課,這一選,以說是示威了。 果然,卞福仁的氣勢為之一奪。他急忙轉頭去看許一城,發現這家伙居然把眼睛給閉上了,壓根沒看。一直到王紹義開口催促,許一城才把眼睛睜開,高、卞二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看他到底還會做出什么驚人之舉。 許一城果然沒讓他們失望,他揮舞小錘,又擊碎了另外一枚珍珠。不用問,也是假的。 過了五輪,高全和卞福仁各自選了五個物件,而許一城每次出手,都要毀掉一件贗品。他們逐漸覺出不對勁來了,這個姓許的,居然厲害到了這個程度?如此昏黃的燈光之下,他看也不看,直接連續五次出手,居然五次都把藏在其中的贗品給揪出來。這是什么眼光? 更令他們不解的是,許一城如果認真一點,贏面不輸給這兩個人。他為何舍棄優勢,去做這無意義的事情呢? 要知道,這不是賭錢、賭物,這可是賭命啊。 海蘭珠感覺自己幾乎緊張得透不出氣來。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東陵安危,全都系于許一城一身。他如此做法,墮入深淵的可不是他一個人。她的一口濁氣憋在胸口,無處抒發,窄小黑暗的地下空間讓這種情緒更加惡化。她終于無法忍耐,從后頭推了一把許一城的背,大聲問道:“你到底在干嗎?”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王紹義居然沒出言呵斥她擾亂秩序,高、卞二人也沒抗議——陰司間里的人都想知道,許一城到底想干嗎。面對質問,許一城緩緩回過頭來,居然笑了,笑容爽朗,和他前兩天在東陵門前寫生時一樣。海蘭珠呼吸一窒,居然不知該如何問下去。 “放心好了,一切都交給我。”許一城淡淡地說了十個字,然后重新轉回身去。海蘭珠長長呼出一口氣,雖然仍不知許一城有什么盤算,但聽他這么說,胸中煩惡稍減,于是便不做聲了。 “你快點挑。”卞福仁忍不住催促道,他刻意把“挑”字說得很重,山西腔兒充滿了嘲諷。原本桌子上一共有十九件明器,高全和卞福仁各得五件,許一城砸毀五件,還剩下四件。就是許一城把剩下的全攬入手中,也無法勝出。 許一城輕描淡寫地掃了他一眼,目光平和。卞福仁后續的那些刻薄話一下子堵在喉嚨,說不出來了。 許一城也不看周圍人的眼神,徑直從桌子上拿過一件鏨刻纏枝花卉的金甌永固杯來。這個金杯形如寶鼎,底部象鼻托足,雙立夔耳,做工極為精致。許一城將其把玩了一陣,把海底針攤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左手,看他這次要抽什么工具出來。只見他的手像變戲法一樣,手指一翻,一把海底針就像是自動跳出來一樣,落到掌心。 這是一柄如同人牙一樣的器具,末端突起,頭略顯扁平,似牙如錘。許一城先用錘頭輕輕敲擊杯體,聽了下聲響,然后用人牙那一側在杯體上一劃,用手指一拂,上面幾無痕跡。 高、卞二人同時“嗯”了一聲。金器有個特點,真品易變不易斷,贗品易斷不易變。這個金杯聲響沉悶,又不易留下痕跡,顯然金質不純。而這永固杯是天子每年元旦開筆儀式上專用的,“金甌永固”寓意大清國祚綿長。這等重要的禮器,怎么可能不是純金?再說,這種重器出現在一個皇貴妃的墓中,也是極不合理的。 毫無疑問,許一城又一次挑出了贗品,可這又能如何呢? 第六輪開始,這桌子上只剩下三件物品。高全和卞福仁各自挑了一件,放在自己跟前,只留下一件東西給許一城。 在他們兩個眼中,許一城已經沒有威脅了。他們各自手里都有六件物品,旗鼓相當,勝負打平。兩人對視一眼,都射出一道寒意。他們很快把視線挪開,等著許一城完成最后的選擇和判決。 在眾人注視之下,許一城這次終于沒有動用海底針,而是伸出手去,把最后一件物品放到自己面前。這是一件奇特的物品,它是件高杯大小的銀制圓筒,形狀如花生,筒外表繪著一個洋人女娃娃,金發含笑,身子與四肢撐滿圓筒表面,看起來圓滾滾胖乎乎的。這娃娃的穿著風格與中原風格迥異,四周還鑲嵌著幾圈寶石花紋。造型古怪,質地卻相當珍貴。 這應當是國外進貢的東西,高、卞二人一直不選它,是因為拿不準真假,保險起見,索性剩給許一城。 事到如今,就算這是真的,又有什么用呢? 王紹義獰笑一聲,看向許一城:“許先生,你眼力是真不錯,把我摻進去的假玩意兒都給挑出來了。不過我也講過規矩,真貨多者勝。” 許一城微微一笑,抬起食指:“你們等等。” 王紹義道:“我立下的規矩,誰也別想變。你趁早省省吧。”說到這里,他忽然停住,他的視線越過許一城,看到許一城身后的海蘭珠眼睛發亮,那是一種無比欣喜的眼神。他天性狡詐,覺得此事來得蹊蹺,可蹊蹺在何處,就實在想不出來了。 許一城輕輕拈住娃娃頭頂,往上一摘。卞、福二人眼珠都瞪圓了,原來這娃娃里頭,居然還套著一個一模一樣只是尺寸小上一圈的娃娃。 這簡直就跟變戲法似的,許一城連拈了五次,里頭一個娃娃套著一個娃娃,最后一共擺出來六個娃娃,一字排開,蔚為壯觀。許一城笑道:“你們不知道也不奇怪。這東西并非中國所產,名叫羅剎套娃,層層嵌套。這東西是俄羅斯人在光緒二十六年發明,后來沙皇欽點為外交禮品,金鑄銀造,讓公使送到中國幾個,分發給宮中玩賞。光緒三十年淑慎皇貴妃去世,她的這個金銀套娃也作為陪葬放了進來。” 如果一層套娃算一件物品的話,那么這里正好六件,與高、卞二人恰好打平。 高全霍然起身,憤憤道:“你這分明是把一件拆成六件,不能這么算!”許一城悠然道:“那四扇屏風算幾件?一套汝瓷茶具又是幾件?”高全頓時啞然。 古董行當里“一套”和“一件”的概念截然不同。比如屏風,一扇扇分開來賣要稱“件”,湊在一起,稱“套”。論套賣,可比論件去賣值錢多了。這個俄羅斯套娃合起來是一套,拆開來每個都是一尊獨立的娃娃,沒什么不妥。 “可你自己也說了……這是光緒二十六年才有的東西,怎么能算古董?”高全說到后來,自己也突然啞然,自覺理虧。 海蘭珠幾乎要笑出聲來,中國的古董商們一心鉆古,哪會知道這些西洋的新玩意兒。但這套娃鑲金嵌銀,又是從皇貴妃墓里挖出來的,說它是件古董,還真合規矩。許一城這個空子,可謂鉆得高明。 高全還要指責,卞福仁在一旁冷冷道:“高老弟,您坐下來好好琢磨琢磨吧。”高全眉頭一立,剛要開口反駁,忽然一下想到什么,眼神陡變。 沒錯,許一城是鉆了空子,把一件變成了六件。那么結果是什么? 結果是每個人都有六件真品在手,打成了平局。 許一城若是有心要贏他們兩個,只消每輪都挑出一件真品,最后選中套娃,即可以輕松奪魁。可許一城沒有這么做,反而一直在砸毀贗品。高全這時候才意識到,這個平局不是巧合,是許一城一手促成的。他急忙把視線轉向卞福仁,對方微微點頭,表示他想得沒錯。 他開局后的一舉一動,全都是在算,算他需要搗毀多少件贗品,算每個人手里保持多少件真貨,才能讓最后變成平局。換句話說,許一城必須在一開局就對所有的明器真偽胸有成竹,而且連他們兩個人都算了進去,算準他們不會去取那個最關鍵的套娃。 取勝不難,難的是打平。這得需要多強大的計算能力和心態? 高全咕咚一聲坐回到椅子上,雙眼迷茫。 為什么?他為什么要這么大費周折? 這個結果也大大地出乎王紹義意料。他搓著手指,表情陰晴不定,那一道道臉上的溝壑,在油燈下映出陰影。這時許一城拱手道:“王團副,慈禧墓的物品奇多,不是一家可以吃下。既然打平,可見是天意,何妨三家分貨。一城雖不信佛法,卻也知為人當有好生之德,不必鬧出無謂的人命來。” 聽到這一席話,高、卞二人不約而同身體前傾,眼睛瞪大,幾乎要從喉嚨里滾出驚嘆聲來。 許一城居然是為了救他們兩個——兩個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兩個人都不是蠢貨,一琢磨立刻就反應過來。王紹義設下的這個局,只要分出勝負,就是一生二死。許一城如此苦心孤詣,冒著如此之大的風險,就是為了促成三人打平的局面。有了平局,三人誰都不用死,與王紹義也有了商榷余地。一想到這里,高全、卞福仁的表情復雜極了,有敬佩,有感激,有愧疚,甚至還有那么一點點不甘。 海蘭珠知道許一城事先熟知陪葬明器,本來可以輕易取勝。可她沒料到他居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她向許一城望去,見他凝神望著王紹義,平眉淡目中居然隱隱露出幾絲悲憫佛相。 許一城這時又開口一拱手道:“王團副,咱們就此罷手,三家分貨,您意下如何?” 若是一開始許一城就說這話,別說王紹義,就是高、卞二人也不會贊同,只會以為許一城示弱。如今許一城露了這么一手,震懾全場,再提這個要求,那就是高風亮節了。 王紹義沒有急著回答,他從桌子上把右手抬起來,在鼻子下面擦了擦食指,方才反問道:“富貴動人心。你有獨食不吃,為什么要把巨利分給其他人?那兩個人,剛才可是還要弄死你呢。” 許一城正色道:“城隍廟里的陰司間,正是為了警告世人不要作惡,否則死后下地獄,下場凄慘。若為圖暴利而傷人命,有損陰德,在下可不想去真正的陰曹地府走上一遭。”他說完環顧一圈,把那些泥像掃了一圈。 海蘭珠長長呼了一口氣,嗔怪地推了他的肩膀一下:“許一城,你騙起人來可真是……”許一城淡淡道:“事急從權,以騙救人而已。” 王紹義突然大笑道:“說得好!你小子有手段,有擔當,有魄力,我喜歡這樣的人。”他這一發話,陰司間的氣氛為之一松。高、卞二人連忙起身,朝許一城拱手致歉。兩人從鬼門關走了一圈,這才如釋重負,紛紛表示愿意讓出大利給許一城,自己占小頭。 三人正談得熱絡,王紹義手腕一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短槍。啪啪兩聲槍響,震得小小的陰司間內塵土撲簌簌往下落,許一城下意識擋在海蘭珠身前,兩個人都眼前閃黑,耳鳴不已。好不容易恢復正常以后,許一城抬頭一看,眼神霎時凝滯。 高全和卞福仁兩個人躺倒在地,胸口都是一片殷紅,已然氣絕身亡。鮮血飛濺,灑在惡鬼泥塑和白紙燈籠上頭。許一城臉色鐵青:“王團副,您何故出爾反爾?” 王紹義吹了吹槍口青煙,淡然道:“老子從沒答應你什么,這里是我的地盤,我的道兒立規矩。你贏了,他們兩個就死。”許一城身子前傾,肩膀微顫,顯然氣憤已極。王紹義又把槍抬起來,對準他的額頭:“記住,別再自作聰明替我立規矩了,知道不?” 許一城雙目定定看著王紹義,沒有躲閃,也沒有求饒,海蘭珠不由手心沁汗,似乎是過了很久,又似乎只過了幾秒,許一城閉上眼睛,第一次露出疲憊神態。海蘭珠站在一旁,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泛起悲涼。縱然他智謀通天,算計百出,在這不講理的土匪面前,也是毫無用處。 兩人僵持一陣,王紹義忽地把槍給撤了回去,笑道:“小子還挺倔。現在還指望你給我出貨,我暫時不動你。”看得出,王紹義對許一城還是頗為欣賞。許一城冷冷道:“王團副您就不怕我返回京城去報官?”王紹義毫不為意地伸開腿,踢了踢那兩具尸體:“這兩個人都是你納的投名狀,你去報什么官?” 當年林沖上梁山,王倫讓他下山隨便殺個人,背了人命官司在身上,叫作投名狀,然后才能入伙。如今高、卞二人,就是王紹義替許一城納的投名狀。這一招,可是夠陰毒的,陰司間的賭局傳出去,沒人會相信許一城救人的義行,只會認為高、卞二人是賭敗而死,把賬算在他頭上。王紹義“惡諸葛”之名,可謂名不虛傳。 許一城還未言語,王紹義又一指海蘭珠:“還有,這位姑娘——甭管跟你是什么關系——不妨暫且留住在平安城賞賞風景。等事成以后,再回去不遲。” 許一城和海蘭珠聞言,面色大變。王紹義這不光是納了個死投名狀,還要留下一個活質。許一城喝道:“不行!這跟之前說的不一樣。” 王紹義咧開嘴笑了:“是不一樣。你若是痛痛快快贏了,本來沒這么多事。誰讓你自作聰明,非要搞什么三家分貨呢?我的貨,倒要你來做主了?不留個活人質,我怕你又耍心眼。”說完他也不等許一城答應,收槍在腰,轉身對掌柜的說:“開門,收尸。” 掌柜的拿起一根長桿,朝上頭門板捅了一捅。上頭很快有人掀開木門,新鮮空氣涌進來,陰司間里的血腥味稍微淡了一點。王紹義先爬了上去,然后下來幾個壯丁,七手八腳把那兩具尸體抬上去,他們一走,里面安靜了許多,只剩下他們兩個。反正這里沒別的出路,土匪們也不催促。 許一城如佛塔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海蘭珠伸手過去,摸到他拳頭緊攥。海蘭珠急道:“許大哥,你沒事吧?”過了一陣,許一城才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疲態畢現:“自作聰明,我真是自作聰明。非但害死兩個無辜的人,還要連累你也要身陷險境。” 海蘭珠勸道:“碰到這些不講理的土匪,許大哥你已經盡力了。我身為翼長之女,做人質就做人質吧,為宗室盡心也是本分。” “可是,這實在太危險了。王紹義這伙人,可不是一般的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