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頭盔遮掩去了大半張臉,下方隱隱露出一張嬌艷的紅唇,那小兵在一眾人高馬大的兵士里頭顯得尤其嬌小。他正埋著頭往前走,忽然眼簾里頭映入一雙鐵蹄,他一愣,順著那雙馬蹄朝上看。 嚴燁居高臨下地俯視他,背對著光影,整張面容都籠在陰影中,令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他不明所以,忽地,他朝他伸出只手來,薄唇微啟,吐出一句輕描淡寫的話來,“上馬,我帶著你走。” 那小兵顯然震住了,半天回不過神,一張臉瞬間憋了通紅,好一會子方支支吾吾道,“怎么好意思麻煩督主……” 他只是重復,“上來?!?/br> 言簡意賅的兩個字,平淡的語氣,卻透出不容置疑的意味。陸妍笙不敢再拒絕,只能硬著頭皮將手放到他手心里,嚴燁微微一笑,彎身摟著她的腰肢將她帶上了馬背。 她壓低了音量在他耳旁低聲說:“堂堂一個元帥,同一個小兵共乘一匹戰馬,我看你是瘋了吧?” 他聞言也不應聲,只是垂下眸子朝她望。今兒的日頭大,她扮作小兵跟在行軍的隊伍里,頂著頭盔提著長劍,早已熱得小臉通紅,汗珠子順著耳機的發絲流下來。嚴燁微挑眉,“熱么?” 他牛頭不對馬嘴,弄得她一滯,只好木木地點點頭,“有點?!?/br> 嚴燁略皺眉,忽地抬手將她的頭盔給取了下來,一頭如墨的青絲立時披散了下來,在風中四散飛揚。 她驚呆了,怎么也沒料到他會做出這么個舉動來——看來這人果然是瘋了,宮里還在cao辦般若貴妃的喪事,這會兒他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亮了出來! 陸妍笙驚慌失措,那頭的兩個先鋒顯然也是一愣。其中一個細細地端詳她,忽然驚叫出聲,“般若貴妃?您還活著?” 這句話嚇得她頭皮發麻,驚惶去望嚴燁,他卻只是淡淡嘆了聲氣,提著韁繩朝那兩人踱近了幾步,眸光之中透出幾分悲憫的意態來,“既然認出了她,想活是不能了?!闭f罷他抬起左手掩住她的眼,“別看。” 話音方落,青鋒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鞘,他單手持劍在空中劃過,兩個先鋒甚至來不及作出反應,便從馬背上栽倒了下去,血水蔓了出來,染紅了大片土地。 陸妍笙眼中掠過一絲驚疑,抬眼看他,“他們……” 仿佛早料到她要問什么,他慢條斯理地拭去劍上的血水,淡淡道,“這兩個人是瑞王派來的,要伺機取我性命,留不得?!闭f完他抬眼朝身后的一眾將士望一眼,徐徐說:“若是走漏出半點風聲,這兩位大人就是你們的榜樣,明白了么?” 諸將士面面相覷,早便耳聞過這個廠公的手段,如今親眼目睹,殺起人來連眼睛也不眨一下,果真是狠辣到極點。眾人不敢有微詞,只俯首高呼,道:“屬下誓死效忠督主!” ☆、第94章 四殿下在行軍打仗上頭是當之無愧的大拿,司徒氏到了這一輩能出這么個兒子,是整個兒漢南都引以為傲的。加之嚴燁的里應,四皇子率大軍長驅直下,一路勢如破竹,短短兩個月不到,已經攻入了臨安城。 近臘月的光景,北國開始飛雪,鵝毛似的從天上往下頭傾灑,像是止不住了。漢南兵士們著銀色鎧甲,在雪光的映照下反射出青白的光,格外地森冷恐怖。 凄冷的夜,搖曳的風燈在檐下孤零零地飄搖,透出難言的詭異寂寥。 寢殿的殿門被人從外頭猛地推了開,灌進來幾絲呼呼的風聲。 碧清喘著粗氣疾步打起珠簾朝里間走,抬眼看過去,只見景倫公主仍舊沉默不語地坐在床沿上,輾轉病榻的敦賢仍舊面如死灰,幾乎已經嗅不見一絲生氣。 聽見腳步聲,公主眼也不抬,只兀自擰著手帕給皇后擦拭,淡漠道,“來了么?” 碧清眼中簌簌留下兩行淚來,膝蓋一彎便跪了下去,狠狠叩了兩回首泣道:“公主,漢南人馬上就要攻入紫禁城了,奴婢已經為您打點好了一切,您換上宮婢的衣裳從暗道逃出去吧!” 聞言李景倫抬起頭來,瞳孔里遍布著血絲,她蒼白著面容望向碧清,說:“我心中早已做好了打算,姑姑不必管我。” 碧清聽后大驚失色,瞠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瞪著她——這丫頭瘋了不成?漢南人茹毛飲血,依著他們殘忍的手段,屠宮是必定的!若是真能一死了之還算是好的,可那群禽獸不如的東西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做不出? 她急瘋了,什么身份也顧不得了,只站起身便去拉景倫的手,急道:“公主是不知漢南人有多可怖!奴婢一生都跟娘娘身邊,您是皇后娘娘的親骨rou,奴婢決不能眼睜睜看著您遭這樣的大罪!” 景倫沒料到她會有這個舉動,被她拉得一個踉蹌,好容易使力掙了開,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皺緊了眉頭朝碧清道,“大兄那里,姑姑可照著我的吩咐去做了?” 碧清頷首,神色卻帶著幾分凄惶,“大皇子那處我已派了小允子去,兩人對換衣裳,到時候漢南人屠宮,必定將皇子們屠殺殆盡,屆時便讓小允子替大殿下一死!” 公主驟然紅了眼眶,“若非無奈,我絕不會出此下策,一命換一命?!?/br> 碧清深吸一口氣吐出來,強咽下淚意哽咽道,“奴婢已答應了小允子,會好好安頓他家中的人。公主,只要您同大殿下能逃過一劫,奴婢就算是死也能對娘娘有個交代!求您了公主,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景倫卻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態度強硬道,“只要大兄能逃出去便足了?!闭f著她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沉聲說:“我不能丟下母后獨自一人逃命。姑姑不必擔心我受辱,我早便說過,我李景倫是大梁的長公主,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像一個公主?!?/br> 話音剛落,外頭便傳來了喧鬧聲。 天崩地裂都像是發生在頃刻之間,千萬只離弦之箭從朱紅的宮墻上頭射向禁宮,慘嚎,尖叫,瞬間將整個禁中充斥。一個個鮮活如花的宮婢太監們緩緩地倒了下去,流箭深深地貫穿他們的身體,鮮紅的血水淌了出來,整個禁宮驟然間血腥味彌漫。 碧清頭暈目眩,險險扶住墻壁穩住發軟的雙腿。完了,一切都完了,漢南人攻進來了!她狠狠咬了咬唇瓣,尖銳的疼痛使心神稍稍平穩了幾分,她深吸一口氣,疾步行至宮門前躡手躡腳將宮門隙開一條縫。 目之所及盡是瘡痍,宮婢太監們早已慌了神,四散奔走著逃命。夜色中那一片片的銀色顯得格外刺目,青峰閃著白光,從人的血rou里深深刺進去,一聲聲骨rou撕裂的聲響幾乎要刺穿人的耳朵。 忽地眼前掠過一個人影,是一個宮女尖叫著朝這方跑了過來,她姣好的面容上盡是血和淚,狼狽又可憐,似乎瞧見了碧清,她眼中閃過了一絲希冀,然而一只大手從后頭將她一把扯住了。碧清抬手捂住了口,幾個漢南的兵士將那少女摁倒在了地上,布帛撕裂的聲響刺耳異常。 少女撕心裂肺地尖叫著,男人們喘著粗氣,呻吟聲不絕于耳。碧清眼中劃過一行淚,捂著口掩住了宮門。 不行,她絕不能讓公主落得這樣的下場!她狠狠咬牙,旋身朝寢殿疾奔過去,寢殿的宮門開著,半大的門縫里忽地閃過一道白光,碧清大驚失色,聲音出口慌得變了調:“您要干什么!” 她猛地撲了進去,將景倫手中的匕首絲絲地握住,流著淚狠聲道,“公主萬萬使不得!” 尖銳的鋒刃劃破了皮rou,血水不住地滴落下來,碧清卻仿佛感覺不到,景倫死命地掙著,口里毅然道,“我心意已決,姑姑不必再攔我!大梁將傾,我必與家國共存亡!” “好一句共存亡?!?/br> 忽地,外頭腳步聲大作,刀劍碰撞間發出清脆森寒的聲響,殿門外頭傳進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夾雜幾絲戲謔,聲線流麗卻冰涼。 兩人的神色驟然大變,砰地一聲,殿門被人從外頭一腳踹了開,一群著銀色鎧甲的兵士魚貫而入。 兩個女人哪里見識過這樣的陣仗,均被嚇得瑟瑟發抖。李景倫放下了手中的匕首,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抬眼看殿門,一只玄色的靴子映入了眼簾。 靴子的主人帶著頭盔,威武英挺如天神下凡。這個男人有一雙英氣逼人的眉眼,偏生又長著一副如花如玉的面容,他面上似笑非笑,深邃的眼直直地注視著殿中握著匕首的少女,緩緩走來。 這樣的目光令人厭惡,像是打量市集上的牛羊。他的眼神將她從頭到腳地審視了一遍,這令人感到極度地恥辱。 景倫隱約猜到了這個男人的身份,她握緊了手中的匕首,倔強地抬起下巴,以一個公主的姿態。 她眸光如冰,漠然道:“司徒徹?” 這副高傲的姿態令司徒徹有些許的意外,他扯起唇朝她微微一笑,“你就是李景倫,大梁李家的長公主?”說完也不等她開口,只是含笑點點頭,“公主殿下果然明艷動人?!?/br> 這是一種輕蔑得近乎嘲弄的口吻,像是一把利劍深深扎在她的心窩。景倫面上挑起個笑容來,她這一笑傾國傾城,幾乎能使人有瞬間的晃神。就在這一瞬間,她握著匕首朝司徒徹撲了過去。 孤注一擲地反抗蒼白而無力,他毫不費力地躲開她手中的利刃,反手捉住她纖細的手腕將她甩了出去。 “公主……”碧清嚎叫著要撲過去,卻被兩個孔武有力的士兵牢牢地壓住。 景倫被重重摔在了地上,牙齒磕碰間咬破了皮rou,她發髻也披散了下來,看起來格外地狼狽。她咳嗽了幾聲,掙扎著從地上坐直了身子,口里嘗到了一絲腥田,她冷笑著揩了一把臉,側目看向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司徒徹,你亡我家國,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司徒徹正要開口,門外卻匆匆走來了一個士兵,在他的耳畔低聲說了幾句,他眼中的神色陡然冷了下去,半瞇了眸子看向李景倫,涼聲道:“李景晟呢?” 聞言,她心中卻陡然一喜——這么說,大兄是已經逃出去了?那真是再好不過了!然而她面上卻裝起了糊涂,別過臉道,“我不知道。” 得到這么個回答,他卻仿佛并不驚訝,只是緩緩點了點頭,抽出了長劍指向了被架住的碧清。這下景倫慌了神,驚惶道:“你要做什么!” 司徒徹睨她一眼,冰冷的劍尖抵住碧清的脖頸,“公主,我再問你一次——你的兄長,大皇子李景晟,現今在什么地方?” 劍 尖抵著碧清的脖頸,鋒利的刀刃已經劃破了皮rou。她雙目赤紅了一片,碧清是一直跟在母后身邊的人,忠心耿耿,在她的心中,她就是第二個母親,如何能眼睜睜看 她死去呢!可是……要說出兄長的下落么?若是被這人知道了兄長在何處……天哪,這樣的選擇幾乎能令她即刻死過去! 仿佛覺察到了她內心的煎熬,司徒徹勾起唇,朝她徐徐道,“我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我數到三,你若不肯說,我便殺了她。” 碧清面上一派的決然,朝景倫道:“公主,奴婢死不足惜!” “一。” 她眼眶濕得不成話,淚珠子如斷了線一般滾落下來。她又慌又亂,怎么辦?她不想犧牲碧清姑姑,可是要她用兄長的性命去換,她做不到!究竟該怎么辦?怎么辦! “二?!?/br> 催命一般的聲音砸耳畔響起,她在地上瑟瑟地發抖,忽地爬過去抱住他的腿,哭泣道,“求求你,別殺她……” “三。” 司徒徹垂下眸子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嘆息一聲,仿佛夾雜無盡地惋惜:“沒辦法了?!闭f罷狠狠一劍刺入了碧清的腹部。 劇烈的痛楚令身體弓了起來,碧清痛得整張臉都扭曲起來,視線忽地模糊了起來,她隱約看到公主尖叫著想朝她撲過來,卻被兩個士兵牢牢地摁住。她張了張口,想說些什么,血水卻從嘴里不斷地噴涌出來,嗆得人說不出半個字。 “碧清姑姑!姑姑!” 碧清的身子像是風中斷了線的紙鳶,緩緩地滑了下去。景倫捂住口失聲痛哭起來,蜷縮成一團劇烈地發抖。 忽地外頭又疾步走進來一個人,在司徒徹耳旁道,“殿下,外頭有個人要見您?!?/br> 他略皺眉,轉身走了出去,只見庭院中立著一個身量極高的男人,披著玄色的斗篷,篷帽遮去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張優雅起菱的薄唇,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司徒徹挑眉,“你是來看熱鬧的?” 篷帽下的薄唇揚起一抹優雅的弧度,嚴燁朝他微微一笑:“殿下不是在找大皇子么?” ☆、第95章 對于一個國家而言,皇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常言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歷朝歷代皆如此,漢南滅梁,若不將皇室人誅殺殆盡,終究會留下禍患。 顯 然,四殿下懂這個道理,而嚴燁也懂四皇子。若論心狠手辣的程度,司徒徹可謂是絲毫不遜他。以司徒徹的性子,絕不會放過任何一條李家的漏網之魚,更何況這條 魚還是李家的皇長子。李景晟的死活太重要,所以他選擇走這一步棋,在暗道外頭截下了李景晟,拿他的性命引司徒徹上鉤。 果不其然,聽見“大皇子”三個字,司徒徹的眸光驀地黯淡下去。他直直地望著嚴燁,心頭暗自盤算起來。 事情有些蹊蹺,據他安插在梁軍中的眼線所言,嚴燁率軍駐在燕都同淮渠的交界處,同臨安隔了好幾百里地,即便快馬加鞭也不該這么快就趕回了臨安??磥?,嚴燁應當是騙過了大軍中的人,在臨安恭候他多時了。 心中如是想,司徒徹微微皺了眉頭,他朝嚴燁試探道:“廠公知道李家的皇長子在何處?” 嚴燁面上含著一絲寡淡的笑意,朝司徒徹揖手,神色恭謹道:“李景晟扮作了宮中的內監從暗道離去,將好被咱家拿了個正著。” 司徒徹哦了一聲,眼中的神色莫名,徐徐道:“廠公可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他垂著眼簾,濃長的眼睫垂下來,在面上投下兩圈淡淡的陰影,換上副恭恭敬敬的口吻道,“殿下千萬不可說這種話。認真說,咱家在殿下跟前兒也還得自稱一個‘臣’字,往后到了漢南,臣的富貴榮華還全得仰仗著四殿下。” 這 番話說得字字懇切,一口一個“臣”,幾乎奴顏婢膝。然而這些話里頭幾句真幾句假恐怕也只有這個廠公自己清楚。嚴燁一貫詭計多端陰險狡詐,司徒徹一笑,只漠 然道:“廠公勞苦功高功不可沒,待回漢南,我必定奏明父皇大肆褒獎?!闭f著他抬眼看了看天色,又說:“廠公說拿了李景晟,那么人這會兒在何處?” 嚴燁仍舊微微垂著首,教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他只是揖手回道:“殿下放心,臣將他扣在個隱秘的處所,是殺是留,全憑殿下一句話?!?/br> 司徒徹微微頷首,側目看他一眼,說:“既然如此,廠公將人壓回紫禁城來吧。” 嚴燁卻說:“殿下何必多此一舉,若您要他死,臣自會將他的項上人頭送到您跟前兒過目?!?/br> 司徒徹一貫多疑,聽他這么一所,反倒愈發懷疑起來。李景晟是大梁的皇長子,照著他父皇的意思是非死不可,半點兒差池也不能出。如今人到了這個廠公手里,嚴燁狡詐,保不準兒會同他們耍什么花招。這人今兒能同他們合作滅梁,明兒指不定就要翻他們的天,嚴燁的話信不過。 他心頭忖了忖,語調莫名道:“不必勞煩廠公了。你將人扣在何處,我差人隨你一道去將他帶回來?!?/br> 嚴燁眼中漫上一絲笑意,抬起頭看向司徒徹,面容卻沉冷下去,冷笑道:“四殿下這是信不過咱家?” 他 語氣冷硬起來,倒令司徒徹的神色微變。腳底下踩著的畢竟還是大梁的地界兒,如今這個廠公手里握著大梁的三十萬兵力,漢南的兵士征戰千里早已經疲憊不堪,自 然不能同梁軍比,若是真的動起干戈,孰勝孰負也不是說得準的。之前商量得再好也是枉然,嚴燁手中攥著大梁的虎符,號令三十萬精兵,若是觸怒了他,揮軍入 宮,到時候可就不好收場了。 嚴燁何其狡詐,他給自己留足了退路。 司徒徹琢磨著,神色緩緩柔和下來,勾起唇笑了笑,“廠公這是哪兒的話,我怎么會信不過廠公。廠公為漢南出謀劃策披肝瀝膽,忠心可昭日月?!?/br> 嚴燁深邃的眸子里劃過一線流光,司徒徹果然是個聰明人,不消多提,一點就透。修長如玉的指節從斗篷底下伸出來理了理篷帽,淡淡笑道:“事關重大,殿下放心不下也無可厚非。不如殿下親自隨臣去,您親手除了李景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