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眉眼生得極好,臉色卻有幾分蒼白,隱隱透著些病態。 “母妃。”少女低低地喚了一句。 瑞王妃捉著妍笙的手走上前,笑盈盈道,“婉姐兒,這是沛國府的大姑娘,方才在雪地里滑了跤子濕了衣裳,你取些新衣裳過來給陸小姐選選。” 陸妍笙望著眼前的瘦弱少女瞧了瞧,低低道,“見過瑤光郡主。” 李清婉顯然是認識她的,也沒有多說,只唇角勾起了一個笑,上前拉起妍笙的手便說,“我省得了母妃,今日府上客人多,您去前廳吧,我會好好招呼。” 瑞王妃滿意地頷首,接著又望向妍笙,笑盈盈道,“前廳里都是些大官人,聊得也都是些官話,你們年輕姑娘家聽了也沒什么意思,在這兒好好說會兒話就成,”說著微頓,像是想起什么一樣,又道,“過會子另幾個姑娘來了我也將她們帶過來,那就更熱鬧了。”說罷便旋身領著幾個嬤嬤丫鬟走了。 李清婉側過頭瞧著妍笙,笑道,“我這兒將好有些新衣裳,你來選選。”說著吩咐一旁的丫鬟說,“去將衣裳取來。” 丫鬟們應了句是便退了出去。 屋里燒著地龍,陸妍笙渾身都是濕的,如今倒也不那么冷了。李清婉側過眼細細地瞧她,開口道,“陸姑娘……” “郡主叫我妍笙就好。”她面上也掛著絲客套的笑容,說道。 李清婉點點頭,“那你也別叫我郡主,我年長你一歲,你喚我一聲婉jiejie就是。” 兩人正說著話,幾個丫鬟便捧著紫檀木雕花托案進來了,上頭盛放的全是嶄新的冬裝,花色布料均是上佳,呈到妍笙面前供她挑選。她隨意地望了望,選了一件兒翠蘭素面褙子和暗紅秀錦的交領襖子,玢兒同幾個瑞王府的丫鬟便擁著她進了里屋將衣裳換了。 正是這陣兒功夫,兩個周身珠光寶氣的貌美小姐已經有說有笑地進了憑欄香榭,妍笙從里屋出來時便見李清婉和兩人聊得正起勁。 她雙眸微動,一眼認出了兩個年輕姑娘——劉府的四姑娘劉香玲,以及當朝文宗帝的三女兒,景倫公主。 “參見公主。”她微微屈膝,見禮道。 劉皇后同瑞王妃是嫡親姐妹,景倫公主是李清婉的表姐,而劉香玲則是兩人的姑表妹。此時見陸妍笙走了出來,兩個剛來的年輕姑娘紛紛抬眼朝她看過去,劉香玲年紀最小只有十四,站起身子便走過去笑呵呵道,“原來陸大姑娘也在啊。” 李清婉臉上的笑容不減,道,“還是咱們在一起有意思,前廳里那些叔伯們說得都是些朝堂上的無聊話。” “就是。”劉四姑娘點頭附和,說著又像是突然記起了什么一樣,到底年幼天真,說起話來也口無遮攔,朝三人興沖沖道,“說起來,這回我可算是瞧見東廠的廠公了,那模樣也忒俊俏了,還沒見過那樣的人物。” 景倫便說,“長得好看又怎么?心腸又毒又狠,躲都來不及呢,何況還是個宦臣。” 陸妍笙的面上沒有一絲表情。今日頂好是別讓她同嚴燁打照面,否則她真擔心自己會不會沖上去咬死他,再質問一句他的良心是不是讓狗給吃了!? ☆、逢應不識 ? 大梁的名門貴胄里有個習俗,但凡是哪個府上宴飲賓客,吃的都是晚宴。午膳并不怎么緊要,一眾人等的都是那場晚間席,屆時鶯鶯燕燕們一窩蜂從一處出來,絲竹管弦奏起,皓腕雪凝翩翩起舞,供貴家爺們品頭論足一番,那才叫個滋味。 那為何大清早就要往瑞王府趕過去呢?原因說來也簡單,大梁的各個望族平日里鮮少有機會共聚一頭,尋著這樣一個時機自然不會錯過。老爺們推杯換盞間便論一論朝堂上說不出的話,夫人們笑靨如花地閑談,都是些高宅大院里的主母,自然有些好手段,幾句話里頭便能窺伺出各家又出了哪些話段子。 晌午已經過了良久,正是申正時分。 嚴燁并不怎么喜歡熱鬧的場合,也不喜歡人多,桂嶸記得自家師父曾經告誡過自己一番話,他迄今記憶猶新——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容易亂心。做大事的人不能心動,不能心軟,更不能心亂。 桂嶸將這番話記得牢牢的。怎么能不記牢呢?自己是跟著督主混飯吃的,督主是提督東廠的頭兒,司禮監的大掌印,動動手指頭便能興起大梁一場血雨的人物。說句老實話,跟在嚴燁身邊,不提心吊膽是不可能的,像他們這樣的人,討的都是在刀尖兒上舔血的生活,如果不將師父的話記得牢牢,一旦出了半點差池,就是掉吃飯家伙的事。 瑞王府前廳里頭一派的喧嘩熱鬧,瑞王同嚴燁坐在上席,沛國公坐在左方的首位,兩人時不時都會對嚴燁說幾句話,嚴燁每回都只是淡淡嗯一聲,間或答上幾句。 桂嶸拿眼風兒望了望督主,卻見他老人家正捻著蓋兒拂著茶碗里毛尖兒葉,有一搭沒一搭的。面上的容色沉靜而淡漠,眼神靜靜地專注在一處,配上那張毫無瑕疵的五官,有一種超脫世俗的仙人樣。 不免又在心底失笑了兩聲。 督主怎么會是仙人呢?東廠明里頂著天大的帽子,暗地里做的事兒全都見不得光,未達目的不擇手段。天下人都說東廠里都是食人不吐骨頭的惡鬼,桂嶸眼神動了動,整個廠子里全是受的督主教誨,嚴廠公本身就是一個活閻羅,栽培出他們這么一群小鬼兒絲毫不奇怪。 桂嶸正想著事兒,一歪頭卻瞧見廳堂外頭走過來一個人,一派的直身皂靴,是姚千戶。 姚尉平日里很少出東廠的門兒,大部分時候都是留在廠子里,逢見嚴燁不在宮里時,便暫代他處理些宮里的小事兒,譬如哪個娘娘小主又突地暴斃了什么的。全是些女人爭風吃醋的玩意兒,沒什么意思。桂嶸眨眨眼,顯然不曉得這個千戶大人今兒怎么有空親自出宮。 待姚尉走得近了,他卻覺出了一絲不對頭。好歹也是跟在嚴燁身邊兒兩年的人,他一眼便瞧見了姚尉眼中的不安和緊張。 盡管那張白凈木訥的臉上是那樣平靜。 “師父……”他張了張口,試探地喚了一聲。 “我瞧見了。”嚴燁眼睛都沒眨一下,修長漂亮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摩挲著青花瓷茶蓋兒,一雙眸子深若淵淵,淡然而沉寂。 姚尉并沒有貿貿然地進門,而是立在前廳的側方靜靜等著,腦門兒上隱隱能瞧見幾絲細汗。 嚴燁的眼神兒素來極好,他隱隱覷出了些端倪。姚尉的性子他是了解的,跟在他身邊也有四年了,但凡是姚尉自己能處理的便絕不會勞煩到他。看來,宮里是出了些事情。 心里這么思量著,他面上卻一絲不露,朝一旁的瑞王溫雅地笑了笑,做出一副無奈的神情道,“估摸著是廠里又出了事,如今養的這班人是愈發不頂用了,芝麻大點兒的事兒也能找到我頭上來。”說著還煞有其事地嘆了一聲氣。 李澤心思微動,面上卻很是理解的樣子,“既然姚千戶能尋到我府上,想也不是小事,督主自便。” “那我先失陪了。” 嚴燁說罷便直起了身子,瑞王府的嵩華廳高敞明亮,然而那人頎長挺拔的身形站起來,卻隱有一種排山倒海之勢。令廳中的所有人感到股子難耐的滋味,壓迫得人胸口悶,喘不過氣來一般。 他面上的神色如常,含著習慣性的笑朝眾人微微頷首,接著便徑自旋身邁過了門檻。 那人前腳剛一走,秦夫人便撫了撫心口,一副驚魂未定的神情,壓低了聲音幽幽道,“每回看著他就瘆的慌,也不知是為什么。” 沛國公側過眼望了她一眼,神色有些不滿,卻也沒有說什么。 踏出嵩華廳,桂嶸上前幾步,將將替他系上了流云繡月披風,姚尉便有些按捺不住,腳下的步子一動便朝嚴燁走過來,低低地喚了聲,“督主……”接下來的話卻被他抬手制止了。 修長白皙的食指豎在那張涼薄起菱的唇前,嚴燁的眼風流轉間自成一股悠然風流的況味,徐徐道,“跟我過來。”接著便旋過身朝瑞王府的后院兒走過去,避水的油靴踏過瑩白皚皚的雪地,留下兩行深深淺淺的鞋印。 前廳里全是些朝廷里的大臣,從來都是他抓著他們的辮子,若一個不慎教他們拿去了他的把柄,好日子就算到頭了。 落下的雪又漸漸大起來。北方十月的天氣,貫是一派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桂嶸跟在后頭撐起了油傘,有些艱難地舉起來撐在嚴燁頭頂。 桂嶸還是個不足十四的少年,個頭兒什么的壓根兒還沒長全,往嚴燁跟前一立,將將胳肢窩的位置,踮著腳為他撐傘的模樣很有些滑稽可笑。嚴燁側過頭瞥了他一眼,輪廓精致的側臉有一種流風回雪的姿態。 “累?”他慢悠悠問道。 “……”桂嶸只干巴巴地笑,悻悻應了個不累。 嚴燁揚起唇角繼續往前走,地上的白雪泛著光,他玄色刺金的曳撒帶擺出一道道漂亮的弧度。三人繞過屏門,走過游風長廊,最終在瑞王府花園兒里的望月亭里站定。 桂嶸將油傘收起來,小跑著到石凳前,拿袖子仔仔細細地擦了擦,臉上帶著笑容朝嚴燁恭敬道,“師父坐。” 嚴燁淡淡唔了一聲,一撩披風坐了上去,微微垂著頭,透出一截兒白玉般漂亮的脖頸,在雪光下格外旖旎。他望著遠方連綿的山脈,神情格外專注深遠,深邃璀璨的瞳孔里照入山光雪色,倒映出些許風景,薄唇微啟,淡淡道,“出了何事?” 姚尉張了張唇正要開口,眼睛又朝四下望了望,確定四下無人后方才道,“督主,太醫院里有一個姓孫的,似乎是發現皇上的病癥是被下了毒。” 此言方落,嚴燁還沒開口,倒是桂嶸先穩不住了,他臉色倏地大變,沉聲道,“是哪個不要命的這樣多事?” 嚴燁的神色里透出了些許不悅,一個眼神掃過去,立時讓桂嶸嚇得噤了聲,連連道了幾句徒弟莽撞了。他收回眼,不經意地瞥過望月亭下澄澈的湖面,似乎是發現了什么新奇玩意兒一般,眼神之中折射出絲絲興味來,勾起唇角緩緩道,“孫太醫?是那個年輕人?” “正是。”姚尉回他。 嚴燁哦了一聲,臉上的笑容淡淡的,“瞧瞧你們一個二個嚇得這樣子,就算是查出皇上中了毒又怎么?無憑無據,誰也懷疑不到咱們頭上來。” “可是師父……”桂嶸不安,“伺候皇上起居飲食的,貫是司禮監。” “又如何?”嚴燁神色間透出幾絲譏誚,“若是真懷疑到了咱們內監頭上,便扔幾個替死鬼出去頂了這口鍋子。現在天下不太平,太醫院那群人最關心的到底還是皇上的龍躬,他們費盡心力地要治好皇上,那就讓他們治。” “……”桂嶸同姚尉相視一眼,只沉聲應了句是。 嚴燁的眼神仍舊沒有從湖面離開,眉眼間的興味愈發地濃起來,又道,“你們先退吧,我在這兒透透風。” 大冬天兒的,有什么可透風的?兩人心頭有些無語,然而嚴燁發了話,任誰也不敢質疑,只得沉沉應了便將油傘留下,復又冒雪離去了。 他腳下的步子微動,徐徐地朝著游廊的一方走,眼神卻仍舊專注地瞧著湖面。瑞王府后花園兒的這汪湖名叫靜明湖,水面還沒有結冰,澄澈得能清清楚楚地映出岸上的所有東西,包括……人。 嚴燁的這副身子骨習過武,走起路來聲音小得很,如不細聽根本沒法兒察覺。 顯然,藏在游廊大柱后頭的小東西還沒有發現他已經走過來了,仍舊是一副大驚失色的模樣,埋著頭渾身都有些發抖,壓根兒沒注意自己已經在他眼前暴露無遺。 這……這太可怕了…… 陸妍笙渾身抖成了糠,在郡主房里用過午膳,幾個姑娘便心血來潮要行酒令,自己不勝酒力多喝了幾杯便吃不住了,復又獨自出來透了透氣。誰曾想,竟能聽見這樣石破天驚的消息! 原、原來……皇上不是病重,是被人下毒!而且聽方才嚴燁的口吻,下毒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東廠……他怎能如此膽大包天,連皇帝都敢加害!他究竟想干什么…… 愈是往深了想,她的小臉兒就愈是慘白,漸漸地便再無人色。 “都聽見了?” 一道微涼卻熟悉的嗓音驀地在頭頂響起,陸妍笙抬起手捂住嘴,猛然抬起頭,撞進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里。 ? ☆、死生一線 ? 陸妍笙的個頭在大梁的女子里已經算是高挑的了,然而此時此刻,嚴燁頎長挺拔的身影幾乎要遮擋去她面前所有的日光。 她被完全籠罩在了他的陰影中,那雙若淵的眼睛里劃過一線流光,映出一張俏麗卻慌亂不已的小臉。 嚴燁含笑俯視她,不著痕跡地打量著。 小姑娘十五六歲的年紀,有著江南女子纖細柔軟的身形和北方姑娘修長高挑的身量。這會兒雪光清亮,襯得她白皙如玉的肌膚更加精致,難以掩飾的不安在她柔美的臉蛋兒上跳躍。她有一雙極其嬌麗的眼睛,眸光晶亮晶亮,眼梢的位置微微上揚,無論從哪個角度,總能讓人從那雙眼睛里讀出幾分風情來。 是個妙人兒。 還這樣年輕呢,他有些嘆惋地想著。 被他定定地注視著,陸妍笙只覺心跳都要漏掉幾拍。從許久之前她便發覺了,嚴燁的眼睛有一種無形的魔力,當你被他定定地凝視著,便會生出一種那流麗的雙眼里從此只會有你的幻覺,一旦淪陷進去便再也難以抽身。 盡管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怎樣一個冷心冷肺的閻羅。 仿佛是魔怔,此時此刻,陸妍笙竟然有些失神,因為他類似于深情的目光。 然而下一刻,那個仿佛在深情凝視著她的漂亮男人動了動,修長白凈的右手緩緩地抬起來,在她怔忡的眼神中撫上了她暴露在空氣中的細嫩脖頸。細膩地感受著那嬌嫩的肌理在他微涼的指尖下顫栗,仿佛是在摩挲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盡管這樣親密的觸碰于她而言不是頭一回,陸妍笙仍是渾身毫毛都豎起來。嚴燁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無論是對待任何事物,他總是那樣慢條斯理。他是一個矛盾體,集結了世間幾乎所有的矛盾,譬如他沒有一副菩薩心腸,卻戴佛珠掛佛囊,信佛。 他朝她走近了幾步,高大挺拔的身軀幾乎是貼在她曼妙的曲線上,含著淺笑俯下了身,微抿的薄唇湊近那朱潤的小耳垂,聲音溫涼,“你還有什么要說的么?” 就是這樣一句平常到極點的問句,霎時間點燃了妍笙心中所有的回憶——她和他相處了整整八年,對他的許多習慣早已了然于心,譬如說這句話。 這是嚴燁在了結人命前慣問的,帶著幾分悲憫的意味和無邊無際的惋惜。她心頭勾起了一個冷笑,知道他在下一個瞬間便會動手扭斷自己的頸項。然而她的神情由怔忡與震驚轉變為了平靜,緩緩地吐出了一句話。 “臣女是沛國公的女兒,陸妍笙。” 真真切切地感受他指尖的微滯,妍笙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笑容,再度回望他時,眼中的神色也成了死水般沉寂,仿佛再也不會興起一絲波瀾。 顯然,這番話砸進了嚴燁的心坎兒。他柔潤的眼急速地掠過一絲森冷,半瞇著眸子端詳著指尖下的小丫頭。 他當然知道她的身份是世家女,今日瑞王邀來的全是大梁有頭有臉的顯貴望族。不過這些都無所謂,她聽到了不該聽的話,下場就只能是永遠閉嘴。扭斷她的脖子再扔進冰涼刺骨的靜明湖,要不了幾個時辰便會泡漲浮起來,到時候便只能認她是失足落水。 他就是這樣的人,可以毫無愧疚地一面憐憫即將喪命之人,一面做令人毛骨悚然的事。